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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徒、羔羊与执剑者2

马车停驻在公署街的小广场上,车夫正打瞌睡,两匹挽马并肩而立,低低打着响鼻。

艾迪逊准将快步行过石铺的广场路面,惊起一群鸽子。他依然叼着惯用的烟斗,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淡淡的烟雾痕迹。

他叫醒车夫,然后绕到一边利落地开门、借踏板跨入车厢坐定后第一件事便是解开领口的扣子脱外套。

车厢内闷热,扣子又扣得太紧,他尝试数次都未能解开。准将咬着烟斗低声咒骂起来。

“看来交涉不太顺利?”

少年的声音忽然响起。准将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转眼看着对面坐的金发小子。他或许是趁刚才的空隙上车,也可能之前就一直坐在这里。

“你应该多关心可怜的查尔斯。”艾迪逊准将从惊讶中缓过来,继续脱去外套。“他人呢?我记得你们今天应该是要去圣安德鲁教堂。”

“他正在教堂。再过两个钟,应该就要带人去城外的小森林了。”

艾迪逊准将再度露出惊讶而迷惑的神情。“什么?”他大力吸了两口烟斗,“他不是中邪了吗?牧师没好好料理他?”

“去找罗宾肖特。”威廉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支撑着下巴,“真抱歉,我们跳过了中间步骤。”

准将磕着烟斗沉吟:“罗宾肖特老乔那个案子的证人?你们干嘛搅和这个?”

“是你的案子。”威廉不客气地说,“你杀了那个炼金术士,然后买通几个证人嫁祸给老乔。”他不等准将回答,接着说下去,“你拿走了亚瑟桌上的那本书,然后给我出了个谜题。你想跟我单独见面我不知道原因,但我想或许跟亚瑟有关,他是玫瑰十字会的人。”

准将灭掉烟,笑道:“小兔崽子。”

“我去过东印度公司的仓库了。也大概能猜到你为什么要阻止下个月的出航计划。”

艾迪逊准将一挑眉头。“看过他们的货了?”

威廉点头。准将冷哼一声:“要我说,这些人统统都该送上断头台!”他粗暴地拉开领口,向后靠在背垫上。“他们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看看他们在东方的作为吧。这些人是不会满足的,他们正在试图从国王手上搞到特许状垄断、铸币权、外交权、司法管辖,甚至还想拥有军队!”他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仍听得出其中的怒火。“这还是一个公司吗?这是国中之国”

“可老乔没杀人。”威廉面无表情,“你却打算让他当替罪羊。”

准将并不生气,反倒很欣慰似的看着威廉。“我们聪明的好小伙儿不是已经找到帮他脱罪的证人了吗?”

“为反对东印度公司,你杀了一个人。”

准将看着面前神情坚决的金发少年,没有回答。他下意识举起烟斗吸了一口,却发现烟火已经在刚才灭掉了。

车厢微微一晃,马车开始在车夫的驱使下运转。他们正沿着石头街道穿越老城区。艾迪逊准将扭头看向窗外,沉默不语。

“我不敢说他或许无辜。但你不经审判就剥夺了一个人的生命,这是谋杀。”威廉不肯罢休。他心里仿佛有一团愤怒的东西正在噬咬束缚它的躯壳又像隆隆震地的鼓声,连带着他的心跳也与之共振。“我还记得刚到军港时你说的那番话,它让我很受触动。可你的所作所为让人有种被欺骗戏耍的感觉用这种方式缔造的国度,它可能真的伟大吗?”

车轮磕到石坑,车厢里的两人都晃了一下。

“是的,我说过无畏的勇气和对国家的忠诚但不包括冠冕堂皇的正义!”准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依旧不动怒,只是沉声嘟囔:“幼稚的幻想对达成目标无益。你要是我儿子,现在已经大巴掌招呼你了。”

“请代我向你儿子转达同情与遗憾。”

“他很多年前死在跟荷兰人的冲突里了。”准将看了一眼对面脸色微变的少年。他重新将目光转向车窗外流转的街景,“为了我说的无畏的勇气和对国家的忠诚是我亲手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战场,也是我亲手带他的灵柩回到家乡。”他沉声说,“我这种人为了理想连自己的孩子都能杀,不要跟我谈廉价的正义!”

天色忽然阴了,雷声从遥远的海平线那端滚动着碾压过来,一场大雨即将降下。失去阳光的照耀,车内两人的面容都笼上一丝阴云。

车厢内陷入可怕的沉寂。

“我很抱歉。”威廉轻声说。

准将转头看了他一眼。“他是个好孩子。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应该比你要高一些。他也是金发,随他母亲。”

“你们的理想究竟是什么?你们是什么?”这个问题一出口,他就想起了亚瑟。或者说,这其实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想问他的问题。他期待答案,却也害怕那个答案。

“哈!我向来都认为亚瑟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让你从未尝过鲜血和愤怒的味道。”准将忿忿不平,“他是个赌徒,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这一点你们很像可当真正的战争来临时,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他停住话头,似乎在平复过于激动的内心。“我们追求通过普遍的改革来缔造一个更加伟大而完善的文明世界而有改革就意味着有对抗。软弱的人无法在这条铺满荆棘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我们需要执剑者!”

“玫瑰十字会。”威廉脑海中浮现出那页名单上的剑与玫瑰徽记。“你们跟无形学院究竟是什么关系?”

“十字架不能救赎的,要用剑来守护。”

准将终于压下心底的情绪波动,吐出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威廉正欲开口再说,却被他抢先一步追问道:“你呢?你是否愿意拔出心里的利剑与我们并肩而行或者说,你是否有这份勇气?”

“所以这才是你给我出那个谜题的原因?考验我,让我独身前往你指定的地方,然后做出选择是否要成为谋杀犯的同伙?”威廉反问。他不喜欢被人推到必须选择的境地,从来都不喜欢。亚瑟深知这一点,因而他向来只是展示,却从不逼迫威廉做出选择。

威廉知道艾迪逊准将不喜欢这个问题,而他正好也不需要答案。于是他换了个稍微平和的语气问道:“我叔叔在哪?”

“他脱离了我们的联络网。”准将的回答简短而坦率。“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或许在东方。”

“他的行踪跟东印度公司下个月的出航计划相关?”威廉敏锐地问,“他们都在追寻同一个东西”

“太过理想主义。”艾迪逊准将出言断定,“就算找到炼金术的真理又能怎么样?贤者之石无法带来永恒的文明,只会挑起无尽的争端。”

这次轮到威廉沉默不语。他与准将有过短短一瞬的对视,很快彼此又挪开眼神转向窗外。各人有各人思索的心事。

雷云已从天边飘至头顶,日光被彻底遮没。轰隆声中雨粒一颗颗砸落,打在石砖地上淅沥作响。

马车停了一停,避过奔跑躲雨的人群后再度前进。车轮碌碌驶过,避雨的涌动人潮中多了个金发少年。他似乎不知应去往何处,垂着头在愈见增大的雨势中慢慢拖动脚步。

忽然有人从身后拉住他,扯着袖子将他拖进一处乌沉沉的巷道。大雨砸落在错综交叉的参差屋檐上,密集的闷响声被隔绝在头顶上方。

威廉从低落的心绪回到现实,他回头看清紧抓着自己不放的小小人影,愕然地睁大双眼:“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