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氏顺着沁月的手势在她身边坐定,轻轻扑着团扇,半透明绢丝上的蝶儿翩跹在温热的氤氲里:“说舒贵妃娘娘的娘家侄子,平意伯府世子爷的苏九卿。婚期也就在近时了,竟是被人瞧见在外头养了个外室。”
沁月吃茶的动作微微一动,目光若有似无朝着一旁睇了一眼:“他不是定了伯夫人娘家侄女上官氏么?这些年同咱们府里也是有些往来的,瞧着也不像那风流情种的样子呀!”
沁韵轻叹了一声:“咱们大哥哥瞧着还那样冷漠难亲近呢,我从前就怕他怕的要命,觉得稍稍哪里做的不对就要被训了,可处得久了才晓得大哥哥也是好脾气呢。咱们同苏家没什么来往,瞧见的也不过是表面而已,骨子到底怎么样谁知道呢!”
闵氏点头,清秀的面庞上抿有一丝意趣道:“就是这话了。后来又说上官家的公子为妹妹抱不平,今儿一早直接打上了门去,哪晓得打错了门儿,打到五军营参将吴世恒的外宅门上了。”
“吴世恒得了消息过去,看到有孕的外室被人给按在地上羞辱,和上官家的人又打了起来,听说这会子正闹得沸反盈天呢!那边看了热闹的人在后院子的亭子里说的热闹,听的人一大堆,我还当什么是大师讲经呢。”
规整的方形窗格上蒙着素白的薄薄窗纱,挡住了皎皎热烈刺目,投进柔和的光线与乳白轻烟交织在一处便是一缕“杏花沾雨”的朦胧,舒展而微凉。
微微侧首,繁漪目光不着痕迹的掠过沁雯的面孔,她今日一身湘妃绿竹衣裙,衣襟与袖口点缀着几朵盛开的水仙,靠着冰雕的一侧,晶莹的冷光里,那花色嫩瓣黄蕊,将她此刻孤独而敏感的气质烘托到了极致。
繁漪几乎可以听到沁雯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滞,然后是瓷片出现细碎裂痕的淅淅之声,慢慢蔓延开,无声的悠荡在空气里。
那声音她太熟悉了,是心碎的声音。
沁雯抚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紧,那个名字让她眼眶刺痛,泪雾漫上。
朦胧的泪光里她似乎遥遥望见了少年郎的眉目,玉树琳琅的模样,露出春日朝阳般的笑容,笑吟吟看着她,轻扬着欢喜的语调唤她妹妹。
如今,那个少年郎却离她越来越远,而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变得模糊、模糊,却无能为力。
她侧身去提翻滚的茶壶,滚烫的雾白的热气扑在她的面上,给众人一一添上热水。末了,她惊了一声“烫”,抬手顺势抹去了还未来得及滴落的泪。
沁月喟然一叹:“从前还听夫君说他是个读书的料子,少不得也能以世家子的高贵身份考取功名,将来朝堂上有一番作为!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闵氏面上有悯然之色,可惜道:“想必是不满意那桩婚事吧!上官氏的父亲如今在直隶布政使司任布政使参政。从三品,却是实权的京官儿,她是家里的嫡长女,最是娇惯宠爱。听说生是生的美,却是个厉害人。又有伯夫人护着,还未成婚呢,已经把苏九卿屋子里的人都打发出去了。”
沁韵惊呼了一声,绢子沿着唇压声道:“难怪要养外室了。还没成婚就这样厉害,往后还不得被压得死死的。哪个男人受得了!那些能做人外室的女子,大抵都是百般温顺千般温柔的。又有哪个男人不爱小意温柔的女子呢!”
繁漪微微侧了侧首看向沁韵,有些疑惑,连闺阁在室女都这样以为么?
男子都爱小意温柔的女子么?
沁雯默了半晌,幽幽的语调里牵绊了一丝希冀:“闹成这样,婚事会不会不成了?”
沁月摇头道:“大定小定都过了,如何能轻易毁了婚事。那上官氏已经十六,且婚期又近在眼前,是不会退婚的。更何况错不在她,只要她不肯点头,婚礼就得继续。”
繁漪微微一叹:“可惜了……”
沁月拉着沁雯的手,一副长姐推心置腹的神色道:“所以啊,往后你们挑人家,万不可只瞧郎君眉目是否俊朗,还得多看看品质才行。不过你们也放心,咱们老祖宗是仔细人,又疼你们,必然会帮你们好好物色的。”
姑娘们心有戚戚,点头应着。
日光流转,擦过花树落了影子在窗纱上,枝影摇曳,水墨色的花开得漫天盈地,远处桐花树上的墨婵扯着嗓子叫着,那样热闹。
热闹的的叫人脑仁疼,一声声,仿佛无数条春蚕,慢慢的没有阻拦的蚕食着心口,风掠过庭院里的花树妖浓,而沁雯的神色便在那如雨的枝叶沙沙声中渐渐沉入水底。
大长公主的规矩大,是不准儿媳独自在外头时候久的,沁月在繁漪处用了斋饭,又稍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开了。
蓝氏同闺中密友一早约好了一道来上香的,前晌里一同去拜佛菩萨,回来的时候正巧在红叶斋不远处遇上了,便亲亲热热挽着沁月送她出寺:“都不晓得姐姐也来,不然就下午晌里再同朋友去见面了。”
她是侯爷正儿八经的嫡长女,亲近讨好些总是不会错的。
沁月亲和的一笑,拍拍她的手道:“这有什么,过了国丧,就有好几家席面要吃。咱们要见面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蓝氏穿衣打扮原是花团锦簇的喜好,只因在国丧期,又是佛寺里,便着了一身深紫色的软绸轻纱衣裙,金银线盘起的牡丹花纹在灿灿晴线下十分耀眼夺目,头上一支宝石簪子下吐出的银线流苏亦是摇曳生辉,远远瞧去便是一团华贵。
她掰了掰手指:“平意伯世子和上官氏十月初的婚期,大理寺卿家十月中嫁嫡女,姚家与镇国将军府的婚事推到来年开春。还真都是喜事呢!”
“日子,还是要喜气些的。最近连街市上都清清寡寡的。”沁月瞄了她的肚子一眼,轻轻一叹道:“也是没办法,又是母亲孝期,又是国丧,不然算下来可不得能喝上你孩儿的满月酒了。”
蓝氏面上的笑色收了收,甩了甩手中的绢子,无奈道:“我都十六了……”
沁月安慰道:“十六还小呢,我生下你外甥女的时候也十八了。你看看云岚,也是十八才生下的玉儿。可见年岁太小了也不见得好生育。正好趁这段时间慢慢养着身子,到时候给咱们姜家好好儿添几个白胖的男嗣。”微微一顿,“我瞧着慕氏仿佛身子不大好的样子。”
蓝氏把家里发生的都同沁月说了,瞥了瞥嘴:“她啊受过重伤、坠过崖,身子能好到哪里去,也亏得底子好,这才捡回一条命,否则听大夫是意思,若是那毒再下久一些别说生孩子,命都没了。如今半年内是不能有孕的。”
沁月揪着帕子的手捂了捂心口,满面惊诧与悯然之色,“这府里是怎么了?”
连连念了几声佛,如水平静的神色下又锋利悠然藏在语调间:“也难为了祖母和父亲为他们夫妇打算,没让他们现在就入族谱,原以为能早早生下长房嫡长孙好延续香火呢,看样子是难了。”
蓝氏似漫不经心的觑了她一眼,长睫微微一垂,掩住了目中流光,微微一叹:“谁知道呢!也不是占嫡占长就一定是出息的。都是命中注定的。”
沁月似乎很是赞同她的话:“不计哪里,都是贤能者居之。有时候也得靠运气。”绢子掩了唇,凑在蓝氏耳边低声道,“当初雍王、秦王、静王,三王相争,哪个不是手腕了得的,把京里搅得乌烟瘴气,最后还是今上占了天时地利成了九五之尊去!这就是命!”
蓝氏描了精致眼妆的眼尾微微一挑,唇边的笑色便如她颈间衣领上镶嵌的珍珠一般闪耀:“姐姐这话说的不错。”
原本她丈夫就有举人的功名,是入了仕途的,正五品,虽是侯府荫封之职,胜在年轻又上进。
如今要给嫡母守孝卸职在家,却也不肯懈怠的,练武、读书一样都不落下。
待到孝期结束再参加一次会试,有了贡生的功名必然能在仕途上走的更顺畅。
姜琰华虽入了翰林,却只是庶吉士。
如今给皇子讲经,新帝登基收拢官员人心给升了侍讲,也不过六品而已。瞧瞧内阁的那些阁老,十有八九都是长胡子一把的。
文官的资历且要慢慢熬着了。
她丈夫将来的前途未必比他差。
轻巧的脚步缓缓走在石子小径上,纸伞遮蔽了毒辣的日头,投下一轮暗沉的圆月似的影子。
苏绣的鞋面光滑如女人衣裳内最娇嫩的一片肌肤,似吹弹可破,一步跨出,半露在光线下,耀起的光芒恰似一柄锋利的刀,慢慢的破人心最深处的欲望,对权利与地位、荣耀的最深沉的欲望。
沁月跨出寺院的大门:“慕氏还好相处么?”
蓝氏摆了摆手:“也没什么好不好相处的,她懒怠,寻常也不出院子,跟她说不上什么话。不过是仗着银子多些,到处收买人心。如今二房跟他们夫妇好的跟什么似的。”
沁月挽着她慢慢走下百余步的拾阶,马车在下头已经等着了:“我也瞧出来了,云岚同她十分要好。那也是没办法的,她有手段,慕家和楚家都把她当眼乌子。银钱于她而言只怕多的花不完。”
一丝嫉妒与艳羡自蓝氏目中流过,哼了一声道:“不过也没用,如今二房交了中馈,内里也没什么用了。”
沁月仿佛一无所知,惊讶道:“那如今是谁掌了咱们大房的中馈?”
她总是有意无意的将侯府的权利点在“大房”二字上,让人心里莫名痒痒的。
蓝氏瞥了瞥嘴角:“三房。”
沁月似愣了愣,脚步微微一顿:“怎么会是荣氏?”
蓝氏恨道:“那会子都落在疑影儿里,自然只能让置身事外的人来接手了。”
沁月默了默,若有所思,旋即道:“也好,他们三房无依无靠,也不敢对谁格外亲近。谁也别想拉拢了她们来算计中馈将来的着落。”
微微一叹,可惜道:“也是元靖时运不济,走了个冲动的元赫,还以为总算有出头之日了,哪晓得又冒出个大哥来,否则,他如今便是父亲的长子,你来接手庶务也是毋庸置疑的名正言顺。何必咱们自己的府邸、自己的产业还得给个外人来做主。”
蓝氏越加气闷了,下台阶儿的步子踩的有些用力:“元靖空有个嫡子的名分,到底是姨娘生的。那慕氏却是进了祠堂的。姜琰华硬生生压了咱们一头,成了嫡长,能有什么办法。”
旋即看了沁月一眼,“我们出身不够高,也没人支撑,不顾安安分分做个富贵闲人罢了。”
沁月不过微微一笑:“富贵闲人也没什么不好的。知足是福。”
她的贴身女使忽然用力踢开了一粒石子,怒道:“也没什么香客,寺里的师傅也太疏忽了,这样圆滑的石子出现在路上也不晓得踢开,绊倒了贵人他们如何付得起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