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言情小说 > 贪多 > 十六

镇远将军,余衡元,当朝第一武将,镇守边关十二年,至今未归家。

当朝京都,名为素京,位于中原一带。余家府邸建于素京,余衡元却远守边境,皇令不召,久不得归。余衡元膝下共有六子,三儿三女,大儿子已近而立之年,小儿子年方十一周岁,自打出生以来,还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其中排名第五的女儿,名为余念柯,此女天生体虚,自小疾病缠身,余家多方求医诊治,仍旧无果,后经云游术士推算,实为姓名不当,以名克命,遂更名为余念念。

余念念从小养在深闺之中,因其体弱病重,故而素京世家,无人识得其真貌。

余家五女儿,还未出生时,便定有姻缘,皇命牵线,许她为当朝八皇子的正室王妃。

当朝最得宠的皇子,当属八皇子。

无关生母位分,无关德才礼贤,八皇子所得的圣心,亦可称之为偏爱。

一朝风流事,逍遥天下闻。

说得就是八皇子。

夜凉如水。

小满坐在地上,两根筷子被摆在她眼前,像玩儿陀螺似的,她捏着筷子扔在地上,让它转圈,筷子一圈圈转得她眼花缭乱,可心中还是没有答案。

余念柯确实没有逼迫她。

“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回京。你若愿意,到时候就跟我们一起走,若是不愿,你就留在此处。你身上余毒未清,暂时不能离开客栈,今日,先住在这里吧。”

交待完这番话,余念柯就带着那两个人离开了。

到了中午,白弈敲开门,送来一碗药。

晚上,余泽门也不敲,直接推开门,递过来一碗药。

除此之外的时间里,小满再也没能见到这三个人。

无人约束她的自由,她想要出房间,在客栈里转转,那便任她转,侍卫也好,下属也罢,一个两个只当做看不见她,她若想走出客栈,门口也会有人拦一拦,却不是不让她走,只问她是否要走,小满被问得心虚,又想起余念柯的嘱托,只得连连摆手,说自己暂且不走。一日三餐,有人按时来送,都是些精美的吃食,若放在从前,小满只敢远远地看一眼,现如今摆到了眼前,却不知该如何下嘴,许是药味儿太苦,好好的大鱼大肉,也没让她吃出味儿来。

房间内有床有桌椅,却改不了往地上坐的毛病。她扁着嘴,慢腾腾地站起来,伸手拍拍屁股上沾着的灰尘,又弯腰把筷子捡起来,心中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答案。

雨后湿意仍在,反正也睡不着,她推开门,噔噔噔地跑下楼,打算去后头的院子里转一圈。

她小跑着出去,也不顾身上的淤伤,跑得七歪八扭,像个失去平衡的大鹅,下一刻就会把头栽进地里。一路跑到院子里,她踩着硌脚的石子路,别别扭扭地蹦了几下,结果不仅腿疼,硌得脚底板也疼,只得作罢。

她想起清晨时,自己在房里看到的那棵树,便又把头扭得像个拨浪鼓,四处找寻那棵树的影子。她依稀记得,树上有青果,她爬树的功夫其实不错,夜深无人,一天下来,她总觉得舌尖无味,就想摘两颗青果下来,酸酸舌头。

她找了有一阵子,好不容易看到那棵树,她撒开脚跑过去,撸起袖子和裤腿,一巴掌抱住树干,正准备往上爬,一抬头,看到树上坐了个人。

白衣白靴,黑发束了一半,眉目含情,腰间的玉佩晃晃悠悠地飘在半空,是白弈。

白弈半躺半靠地倚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他一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拿着一颗青果,看样子是在吃果子。再仔细一看,树枝上一颗青果也没剩,全都跑到了他怀里,而他居高惬意,此刻也垂下了眼,正看着下面准备爬树的小满。

“……”小满慢腾腾地松开手,发出一声憨笑,“白……弈。”

“晚上好,”白弈点了点头,问她,“来做什么?”

“……摘果子吃。”

白弈从自己怀里捡出一个青果,随手扔给她。

小满手忙脚乱地去接,还是没接住,只能灰头土脸地跑去捡果子。青果拿到手里,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果子皮,没直接吃,而是抬头问道:“好吃吗?”

“难吃,”白弈直言道,“又酸又苦。”

小满又问:“那你还吃?”

“树上果子不多,全被我摘了。”白弈啃了一口果子,“总得吃两个,不然说不过去。”

小满“啊”了一声,接着问:“你为何摘这么多果子?”

“手闲。”

“……”

小满有样学样,仿着白弈的样子,也低头啃了口青果,结果整张脸立刻皱成一团。她怪叫一声,捂着腮帮子,龇牙咧嘴地蹲到地上,牙根都软了:

“好——酸!!!怎么这么酸?!”

白弈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接着啃手里的果子。

小满蹲得像个王八,脑仁都是酸的,久久回不过神,她再抬起头时,酸得鼻头都红了,嘴里叽里呱啦地嘟囔了一堆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也听不清。

白弈垂下眼,短促地笑了一声:“我说了,又酸又苦。”

小满又蹲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味觉,她把酸得在口腔里乱蹦的舌头摆正,扁着嘴抬起头,满脸都是委屈,一张嘴也开始说人话:“我今天、我今天嘴里没有味道,才想偷个果子吃,可……可它也太酸了!”

“你中过毒,”白弈低头对她说,“今日味觉不灵,很正常。”

“……啊?”小满昂起脑袋,傻了吧唧地眨了眨眼。

“到了这个时间,余毒已清完了。”白弈又补上后半句。

小满还是没反应过来,只蹲在树下,呆头呆脑地抬脸看他。

白弈偏了下头:“你再咬一口试试。”

小满遂又低下头,咬了一口果子,随之酸得两手捂住腮帮子,眼里鼓出一包泪。

白弈垂目看着她,嘴角一弯,胸膛一震一震地笑了起来。他斜靠在树上,乌发如月光铺洒倾泻,一截雪白的衣摆随夜风飘在风里,他眉眼含笑,未有风花雪月,反是人心先动。此情此景,他手边应有一壶香醇的好酒,而不是几颗酸涩的青果。

“你……”小满站起来,既茫然又委屈地仰着脸看他。

他笑了两声,笑够了,便摆摆手坐起来。不再是散漫地躺着,如同荡秋千一样,他两条腿荡在空中,整个人随意坐在树干上,随着他的动作,他怀里兜着的青果全部掉落下来,丁点儿大的果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小满干巴巴地仰着脑袋看他,又眨了眨眼。

“想好了吗?”白弈问她。

小满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

白弈又问:“是去是留?”

“……我想,”小满张了张嘴,大声回答,“我想跟你们走。”

白弈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只问:“为什么?”

“我想吃肉,想喝热茶,想住在屋子里,想睡在床上……”小满一鼓作气地大声嚷嚷。说这话时,她还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被水泡烂的草鞋套在脚上,露出半截脏兮兮的脚趾,脸上瘦得没有半块多余的肉,只剩一副皮囊包住骨头,十二岁的孩童站在树下,是个食不果腹的叫花子,仅有一双眼睛还仍旧明亮干净,像两颗月光下的琉璃珠子。她一路嚷嚷下来,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她扁扁嘴,嗫嚅着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想跟你们回去。”

月明星稀,风从枝头吹过,枝叶扶疏,簌簌作响,几片叶子悄然落地。

白弈眼神微动,他凝目垂眸,正想说话,后面便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

鞋底踩在石子路上的声音,脚步轻巧难辨,小满回头去看,发现是余念柯。

她踏月而来,神色哀柔,动作间衣摆纱裙左右飘摇,像一朵浮动着开放的花儿。她走到小满身边,先是对小满点点头,接着她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颗小小的青果,抬头唤了一声:“哥哥。”

白弈敛起神色,叹了口气,问道:“霜寒露重,你怎么出来了?”

“睡不着。我听院子里有动静,便出来看看。”余念柯轻声解释道。她握住手中的青果,又问:“这嫩果子,好吃吗?”

白弈答曰:“不好吃。”

余念柯抿嘴笑了一下,她低下头,想要尝尝这颗果子。

“诶——你干嘛?”小满连忙扒住她的手,生怕天生体虚的五小姐一口咬下去,被酸得倒地不起、神仙难救。小满踮着脚,从余念柯手里夺过青果,疑惑不解地问道:“他都说难吃了,你怎么还吃?”

余念柯任由她夺过果子,也没反抗,只虚虚地握了下手掌,轻声回话:“好不好吃,要试过才知道。”

“我不认同。”小满眉头一挑,理直气壮地反问,“外头有许多牛粪,如若说牛粪难吃,难道还要去试牛粪的味道?难吃就是难吃,不用试也难吃,明知难吃,还偏要去试,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嘛。”

“是,你说得对。”余念柯点了点头,没再反驳小满,只简短地答道,“但人与人,终有不同。”

乌云从天幕边陲向中央涌动,转眼间,星空失色,月亮被遮住了大半。

月色蒙上一层灰,小小庭院之中,一半人被笼进了突如而至的阴影里。

小满只觉得骤然风起,耳旁啸声陡至,一抬头,数位黑衣蒙面人从四面屋顶上现身,朝这方庭院包围而来,高空中,数不清的身影编织成网,铺天盖地的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