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一步步后退。
蛇在蜕变,弥漫的气息恢宏庄严。
伤势对它而言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它呼吸间血肉长出,鳞片收拢。全身上下的骨骼咯吱作响,被延伸,嶙峋的脊背蜿蜒起伏似无边无际。鳞片自上而下的收合,不再是扁圆的形状,如同一把把锋利刀片,细看又如晶莹剔透的红色水晶。
“吼──!”大蛇咆哮,难以想象蛇类的构造是怎样发出这般震耳欲聋的吼声。
同时它的头颅在变化,靠近脖颈的角质在疯狂增生,分叉,发出淡淡的荧光,仿佛第一声春雷下新生的枝丫。直至生长停止,露出红木质感的枝状大角。
金色火焰在眼眶里熊熊燃烧。
蛇化蛟。
年轻人注视着李熄安的蜕变,将所有画面清晰地记录在心底。能亲眼所见这种古老伟大的进化,他就算死去也没有遗憾。
巨大的头颅昂首,而后身躯猛然一跃,步入天际。赤色蜿蜒的庞然大物隐没于云层,只有金色烛火还清晰可见。它游弋于天空,形体如遨游江河湖海。
对方没有生出爪。
年轻人惊醒。
进化显然结束,他望着那伟大的生命,比起有冠之蛇,还是更愿意称呼为无爪之蛟。
“呼──”云层破开,露出背后璀璨的星河。
一颗巨大狰狞的头颅垂下,“蛟”在凝视他,他能从那面金色瞳目中看见自己的脸庞。
然后,鳞片如羽化开,迷乱年轻人的心神。
赤色的鳞飞舞,眼前一幕像深秋的枫叶林,年轻人不经意伸手想要拾取一片,低头却发现手心空荡,一无所有。
再想抬头时,他感受到一只手落在他头顶。
将他按了下去。
轻描淡写地一按让他的脊柱微微开裂,他的头砸到地上,铺天盖地压力让他直不起身子,只能以跪拜的姿势面对未知的古老生命。
可借着眼角余光,他瞥到了一个纤瘦人影。
“黎明到来之前,如果还有人执迷不悟留在太行,那便永远留在这里吧。”
上方传来清冷的声音,不似大蛇如雷般威严的低鸣。
那存在消失了。
风中传来年轻人在大蛇旁嗅到的奇异香味。
…………
夜幕下,披着玄色衣裳的少年走到凶虎跟前,抬头注视着失去半边的狰狞虎面。
“从未感觉你这小猫这么大啊……”他呢喃。
青焰趴在地上,像个隆起的小山包。一个虎头便比他高出些许,可惜这虎头丢了半边,脸颊焦黑,眼眶流出的血水在少年脚底汇聚成溪流。
他抬手,以指为刀割开手腕。
带着奇异香味的血液洒在凶虎身上,澎湃的灵弥漫出白色雾气。随后少年席地而坐,打量着几百年不见的人形身躯,也等待青焰的醒来。
鳞片化作的衣裳主体为玄色,绣着赤红祥云的纹路。少年凝视自己的手腕,白净细嫩,放血的伤口已经愈合,看不出丝毫痕迹。皮肤比得上初生的婴儿,倒不像在莽莽大山中搏杀百年的掠食者的手臂。再顺着脸往上摸索,是两支角,质感介于玉石与枯木之间,模样像树枝。
一只赤色尾巴在他背后摇摆,尖端多了些稀碎的鳍状物,少年可以收起,但这需要刻意控制,此刻没必要多此一举。
他不知道自己长得如何,他也不在乎。
寂静的山野间有巨大的心跳声在规律的震响。
青焰没有死去,只是陷入了沉眠。现在,可怕的灵血浇灌它的身躯,使得肉芽新生,意识复苏,心跳声越来越强劲,如同一支巨鼓在此地击打,声如雷震。
“轰──”
一只浮泛着绿芒的眼睛陡然睁开,死死停住眼前陌生的人影。青蓝雷霆瞬息奔涌而出,在它意识的最后,南烛陨灭,太行即将归人类所有,所以眼前所见皆是敌人。
直到看见少年额上树枝般分叉的角时,巨虎眼中凶狠转变成错愕,青蓝雷光也烟消云散。
“……南烛?”它试探开口。
“嗯。”少年点头。
巨虎还想开口,可身体不再允许。
“不用担心,马上一切都会结束,我保证。”少年看出青焰的伤势,淡淡地开口。
李熄安起身,古老生命的特征在他身上如此显明。凭空而起的狂风将他拖至天空,盘坐在与山峰同高的位置,山间云雾缭绕身畔,抬首可见皎洁白月。
妖冶的金火在眼瞳里燃烧。
人类终究什么也没能从大山里带走,折损了巨大代价后离去,哪怕不甘,可抬头遥望群山间盘坐的似人似龙的可怕生命,再大的不甘只能打碎咽下。
人走深山空。
伴随着第一缕曦光,李熄安垂眸,蝶羽般的睫毛轻轻半掩着黄金瞳目,虹膜形成古老纹路光华流转,仿佛一朵妖异的曼陀罗花在眼底盛放。
如有必要,他会让幕后人留下生命。
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群山将它从死亡边缘拉回,给予了进化契机。那滴透明的水来自太行所有的媒介灵植,换句话说,他得以蜕变的媒介是这整座群山。他现在蜕变,要把这份来自群山的“灵”归还。
李熄安拿出青铜鼎。
古剑在光热中损失大半,他没用趁手的介质,于是看中了这方巨鼎。
这方巨鼎别有洞天,可以容纳许多事物,那缕神火便是封存在其中。他见识到青铜鼎的神奇力量,自然不会让那年轻人再拿回去,哪怕失去那缕神火,可封存炼制的作用仍在。
在等待青焰苏醒的过程中,他便在将磅礴的灵脉封存在青铜鼎中。
古老语言被吟诵,青铜鼎上篆刻的象形文字活了过来,相互奔走。
庞然到不可思议的灵从天而降。
那些篆文活灵携带着“灵”行走大山之间,走尽太行每一处角落。这个时间需要很长很长,李熄安合眼等待,呼吸起伏不自觉吞吐朝霞雾气。气息与群山几乎合二为一。
过了很久,当篆文活灵走遍太行,群山间盘坐的似龙似人的存在睁开炽金瞳目。
抬起眸子,远方大地上,一道枝形闪电明灭。
随之下起了雨。
山雨朦胧,浇灌万物,羲和降下的土地中央,一簇绿叶钻出焦黑土层,分明是夏季,却不由得让人想到惊蛰节气。
一候桃花,二候棣棠。
连少年头上的角都在等候筑巢的鸟。
…………
寺庙大门,一只篆文小鹿踏足。
这是它此行的最后一地,它浑圆黝黑的眼睛里闪烁不解。
因为这里没有媒介,只有位圆寂的老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