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逆行千万年,他再次登踏天路。
与他现世不同,此番登天行有神官接引,两位神官站立在天门两侧,背负神官。
人的形象,披着金色长衣,脸覆盖繁杂面具,四肢修长而苍白。
一者手捧赤色神衣,袖袍安然垂落,露出莲花,古木,还有几尾锦鲤的金色刺绣。一者手持玉盘,玉盘上是以神木枝丫制作的发簪,点缀几朵花苞。
“登天者,是为长生。”两位神官一齐低颂。
声音像男人又像女人,似孩童又似老者,他们低声说话,声音仿若海浪层层叠叠,拍打在李熄安的耳膜上。
他听见鸟雀的叽叽喳喳,飞鸟围着他,解开他束发的绑绳,轻轻提起他泛黄陈旧的衣物,露出衰老的枯黄身躯来。
紧接着为他披上赤色神衣,叼起他的发丝束于脑后以木簪固定。
这是授神仪式,
从此刻开始他不再是凡躯。
时光在他身上飞速倒退,干瘪的身形在丰满,枯黄皮肤重新获得活力,他脸上的沟壑不见,丰神俊朗,眼中如有明星。飞鸟放下古剑,李熄安接住,他现在的衣着无法背负了,只得提在手中。
“登天!授神!”
天门打开一道缝隙,磅礴的灵在喷涌。飞鸟们消失,神官躬身退走。
他踏入。
熟悉的台阶,眼前是青铜巨城。
不是亘古的孤寂,青铜城中有生灵来往,互相言语。
李熄安下意识抬头,上空不是星海,是层层卷伏的厚重云层,七彩霞光在云层缝隙里倾洒,如梦如幻。
巍峨庞大的人首豹身像伫立着,与后世他来时一模一样。
参天槐树下,看不清面容的老人站在那里。李熄安知道对方在这里等候他。后世他登踏天路没有神官接引,亦没有青铜城中来往的神明的身影。这些应该都消失在岁月中,青鸟也没有与他言表,想来青鸟知晓李熄安所处的时代无需再在意这些事。登天授神是九州时代的仪式,与他们的时代无关。
老人对李熄安躬身,伸手为其引路。长袍下的手臂修长苍白,与神官相同。
“您应当是最后一位登天长生者”
只听得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
“登天得长生。想来您是因为寿元将尽才寻求此路的吧,这不容易,希望您能好好珍惜。”
“我不为长生而来。”
此话令老人惊疑一声。
“世人登天皆求长生不死,凡人更是如此,我看您是位凡人,身上并无灵脉。恰好在寿元将尽时成功登天不是天大的幸事吗,您为何说不为长生啊,我说凡人登天不为长生那是为何?”
“你是谁?”
“吾乃虚节正元上人。”
虚节正元?与老人想象的反应不同,眼前的年轻人听到名号后居然皱眉。
“真一?”
“原来凡人也可知真一,可既然知晓真一,就可得知吾为祖……啊,见谅,您如今已不是凡人,是长生者,您继续往青铜城深处走去吧,那会有人接待您,为您安置好去处,我便不与您多说了。”
老人微微躬身。
“那位娘娘在青铜城内么?我为她而来。”
“您原来知道许多关于昆仑的秘密。”老人立起身子,头顶的霞光云雾散开,露出张老而红润的面颊。
“我便不打谜语了,登上天路而长生之生灵皆为那位娘娘的子民,只是如今您恐怕见不到那位娘娘,她为了某件事去了遥远的地方,此时娘娘的眼中应是看不见九州大地了。”
“看不见九州大地……”李熄安低语。
“难怪。”
“难怪什么?”虚节正元发现眼前这位长生者与他从前见过的那批很不相同。
他站在那,像把剑。
或者说他登天路成为长生者本身这件事便是怪事,西王母不在九州,昆仑之灵沉眠,他怎么寻见的莲花?言语奇怪,对于尊祖不存敬畏,不,或许是有敬畏的,年轻人很尊敬那位娘娘,只是对他虚节正元不感冒。可一介凡人哪里来的底气平视真一,光凭长生吗?
长生者不过依托娘娘的不死药拥有漫长寿元,不是真的不会死。
李熄安没有回应,他一动不动,沉默着,抬头看着天穹。
有水滴在往上逆流。
良久,提剑的年轻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说的话令这位祖神色一凛。
“难怪你们敢在昆仑造次。”
…………
虚节正元上人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消失了。
剑光泼洒,倒映沉沉薄暮黄昏。
“叮!”一声轻吟。
是李熄安的剑挡住了老人的手。手掌与剑的碰撞宛若生铁,丝丝黑气从那只手臂上蒸腾而出。
剑如虹,爪如勾。
老人皱眉。
他甚至没有使用法门,只求干净利落地一击毙命,却被这凡人挡下。手腕拧动,神纹交织出链条,随意自手心延伸开来。老人想直接捏碎那柄古怪长剑连带着持剑人一起。这长生者给他的感觉很异样,盯着他时仿佛喉咙里卡住什么东西,想说却说不出。所以他不再避讳昆仑青铜城,杀伐经文在虚空中点亮,气机压至最低,他雷霆出手,要格杀李熄安。
“滴答——滴答——”
鲜红的血滴落,在青灰色石阶上格外显眼。
昆仑秘境静谧神圣,无人会想象此地流血的景象。
虚节正元上人低头,默然注视横跨掌心的剑痕。
他受伤了。
那位长生者肆意挥剑,切开神纹链条,在他手心留下伤痕。赤色古剑轰鸣,这人拔剑哪里是拔剑,分明是拽出头狂龙!
“你究竟是何种生灵,九州现今没有真一境以上的存在!”
能创伤他,这长生者不可能是凡人。若说昆仑的那位娘娘坐镇,赐予长生者道法还有可能与他相对,但现在娘娘不在昆仑,传道法之事不可能。更何况他固守天门,看着这人在长生前垂垂老矣,这样的人怎会有伤到他的法?
李熄安持剑伫立,冷冷地看着虚节正元上人,眼中有朵金色莲花旋转绽放,于眼底勾勒奥古森严的法则脉络。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但我应该触及了我此身追寻想要得知的真相。”
老人突兀大笑。
“凡类尔,也敢痴语!”
他的气息在节节攀升,然后往身旁的空气砸了一拳,空间被砸碎了,漆黑蛛网以他的拳头为中心蔓延,疯狂地奔涌,神纹链条紧接着锁死这片空间,虚节正元在裂缝中抽出一柄狰狞长剑。
也许不是长剑,是某种巨大的刃。
漆黑诡异,与裂缝中的疯狂如出一辙。
那长生者只是提剑,赤色神衣飞舞,金色莲花在虚空朵朵盛放,而他被莲花簇拥着,面若神人。
…………
神官们汇聚在瑶池畔,修长衣摆拖地,行走起来蜿蜒似蛇。
瑶池雾气弥漫,遮掩了池中心的可怕厮杀,那是传说中的神性生物在殊死相搏。
滔天巨浪从最中心拍打至池畔,依旧庞然如山,呼啸的巨浪在符文禁制下坍塌,未影响到神官们分毫。他们拖着金色长衣,戴着繁杂面具,声音相似,手臂皆是修长苍白,有三个寻常人加起来那样高大。
“做足了准备,还是闹成这般,呦呦呦,这便是神鸟吗?”
“那位娘娘座下的生灵,当真无敌。这还是斩落了修为,要是没有斩落修为咱们现在难办的很哩。”
“阖眼观澜上人似乎打出真火了。”
“哎呀哎呀,何止真火,看到那闭眼巨像了么,动法相了!真是拼命啊。”
“不拼命就要被人家打死了,熬过这段时间就好,青鸟修为被斩,这是燃烧本源在升华,升华完了就得化作灰飞,届时娘娘亲自出手都救不回来。”
浪涛一层接着一层。
瑶池中心。
浓厚水雾沿着巨像法身游荡,这巨像闭目,通体闪烁苍蓝色神芒,庞然无边,仿佛其举起双臂便能托起天穹。
另一边是头三足神鸟,翎羽覆盖赤色与青色,每一次振翅煽动狂风,若是在人间,无需神鸟有何动作,这羽翼每次煽动便足以掀翻山脉,她的眼睛如一轮悬挂天际的残月,冷的彻骨。
合目巨像出手伴随神纹,大开大合。
但他被神鸟死死压制着。神性生灵在燃烧己身,所带来的的力量非比寻常,如不是青鸟修为被斩,这一状态能让她凌驾于真一之上。
但很可惜,他们为此而来。
奉娘娘口谕,斩神使三青鸟修为,镇封于棺中。
唯一没有料想到是青鸟哪怕修为被斩也有这般伟力。
苍蓝巨像提起长矛,扭动身躯,他摆好架势,将这杆长矛狠狠投掷出去,刺穿了云霄。
巨爪落下,将长矛拧断。
三足神鸟的庞然身躯在逐渐变得虚幻,翎羽边缘溃散,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
她仍在厮杀,仍在死死压制这位祖。她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修为被斩的她能与祖中的佼佼者杀伐至现在已是不易。可她不敢懈怠,她是长姐,两位小妹修为斩落镇封棺中,她是还未进棺,仍能燃烧,她死去,她的两位亲人无反抗之力会被这群人如何。
青鸟没有想象,她不敢。
只得更加拼命,她想镇杀眼前的真一,寻找破局契机。
她除了憎恶还有不解,斩落修为是娘娘的口谕,娘娘不会谋害她们,而昆仑神官们似乎一瞬间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从守护她们的壁垒变作刺向她们的暗刀。
“放弃吧,大人您就是太应激,本来可以商量的事闹成这般。”阖眼观澜上人出声道。
此时青鸟的压制力开始减弱了,他知道这是转折点。
“应激?”青鸟冷笑。
“那你说打算如何商量?将我们化作与你们一样的生灵么?吾等乃神鸟,永不坠落,便是燃尽自己,也不会身染污秽!”
“那真是可惜了。”
阖眼观澜上人的语气好似有些懊恼。
“那既然没有商量的话,大人您得去死了。”
瑶池极高处,有人拉弓。
长矢如星坠地,笔直穿过青鸟虚幻不定的身躯,她心脏处的淡青色火焰在这一击下熄灭了。
神鸟泣血。
这一弓摘下了残月。
青鸟庞然的身躯从天际落下,落进瑶池,掀起巨浪。血将瑶池中心染成触目惊心的红,连苍蓝法身都有血光映照。
西王母的青鸟死在了昆仑,尸身坠落于瑶池中,不可谓不讽刺。
“可还好?”法身消散,闭目男子悬半空中,他微微睁开双眼看着高处的人影,此人挽弓射杀了青鸟,被反噬,面色苍白。
“境界跌落了些许,还能勉强维持在真一。这多亏昆仑的灵在沉眠,不然远不止这么简单。射杀青鸟,换作以前我恐怕直接陨落。”
挽弓之人沉声,擦去嘴角血迹。
又低头看着手中破碎的弓,那一支难得的箭矢也失去了。
阖眼观澜上人倒是看的开,哈哈一笑。
“换作以前?换作以前你我有机会触及青鸟这种生灵?”
挽弓人摇头,“这个先放一边,咱们收点利息吧,这境界不能白跌落了。”
“有理有理。”
“但神鸟的确神异,不染污秽,当如何处理?”
“神话生物,多得是用处,就刚才那门青火,我不信你不眼馋。说起来虚节正元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有他在我们也轻松些。”
“是轻松些,可这利息便不好收了。”阖眼观澜晦涩一笑。
三青鸟中的长姐燃尽己身,尸身溃散于天地,毫无用处。这样只剩下两只。
挽弓人点头。
“也好。”
他挑眉,神纹成链往瑶池深处探去。
大约过了半晌,神纹链条拽出两座苍白石棺,两位祖神色满意。
“那挽弓人何许人也?”池畔,神官低语。
“勾陈阻地上人!”有人认出。
“如今竹篮采魂、横箫金倪那些无可撼动者被至尊开辟小世界,不在九州,如今真一境中恐属他最可怖!”
“嗯?”神官们回首,感受到青铜城方向滔天灵气奔腾,有法身显世。
但感觉刹那消失,仿佛未出现过。
瑶池中心的两位祖皱眉,他们在刚才瞬间感知到了虚节正元上人的法身灵脉。
他们的感知不会出错,那具法身一定展开了,只是不知原因为何仅仅出现一瞬转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