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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4章:倔强父子

转眼已是来年。

正月初四这一天,天空中飘着雪花,呼啸的寒风掠过空旷无遮的黄土高原,发出呜呜的怪啸之声,愈发冷的厉害。

一个身形高大的老头子穿着厚厚的老棉袄,顶着风雪站在高处极目远眺。

“老爷,这风狂雪盛的鬼天气,想来大姑娘是不会来的了。”打着伞的仆人说道:“还是回家吧,别等了。”

“胡说!”狂风暴雪席卷之下,老头子那双原本就是狭长的老眼已经眯成一条缝:“大姑娘肯定会来,我就在这里等。”

“老爷的身体骨要紧啊,若是吃了风寒”

“这点风雪算个屁!”倔强的老头子努力挺直了腰身:“想当年,老子和洪承畴那狗贼厮杀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风雪哩。老子一个昼夜急行军一百一十里,带着三千多兄弟跳出了狗贼的包围圈。”

这个老头子就是闯营三十六将之一的大红狼。

大红狼这一生活的非常精彩,耕过田种过地,要过饭逃过荒,造过反杀过官,最终还是成了毅勇军的一员。

只不过所有的这些都是已是隔了年的老皇历,再也翻不得了。

现在的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老头子,居住在故乡郎家寨。

年轻的时候,大红狼走州过县征战四方,足迹遍布天下。

自从他正式退休之后,就回到了故乡,并且从来都没有走出过村寨一步。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会变得更加恋家,这个小小的乡村就是他的整个世界,至于外面的天下是什么样子,早就不关心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漫天的风雪之中隐隐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儿,那好像是一架马车。

大红狼顿时就欢喜起来,完全不顾雪大路滑,仿佛冲锋的勇士一般冲下了山坡,迎着那架马车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我早就说过,就算下刀子,大姑娘也会来,怎么样?让我说准了吧,哈哈哈”

“老爷,慢着些,慢些跑,岁数不饶人呐!”

那架马车上的人也看到了狂奔如风的大红狼,赶紧高声大喊起来:“二爹,二爹,别跑了,别跑了。”

从车上下来一家三口,一个约莫三十六七岁的妇人带着两个孩子。

这个妇人和大红狼没有任何血缘上的联系,但却视若己出,真的比亲生的女儿还要亲近三分,因为她是罗长腿的女儿。

这个世界上,真正能让大红狼心服口服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生死弟兄罗长腿,他永远的罗大哥。

只可惜天妒英才,罗大哥早早就战死在扬州城下,已天人永隔二十余载!

自从罗长腿以身殉国之后,大红狼就把罗大哥的家眷接到了身边,照顾着罗大嫂和一个孤女,复隆六年,罗大嫂因病过世,是大红狼亲自发送埋葬的,罗大哥遗下的这个孤女也是他张罗的亲事。

对于大红狼一家而言,罗大哥的女儿就是他的女儿,虽然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而这个女子也把大红狼当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把洪家当做是自己的娘家,每年正月出自都会过来走亲戚,早已成了惯例。

“路挺难走的吧,啥也不说了,先回家,回家。”

刚一走进家门,大红狼就高声叫喊起来:“大丫头来了,大丫头来了,饺子下锅,赶紧下锅喽!”

洪夫人早已迎了出来,罗家大丫头远远的就拜了下去:“不孝女拜过二妈,问二妈的吉请二妈安好!”

“哎呀呀,都是自家人,好弄这些个俗礼。”洪夫人的脸上已经笑开了花,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罗家大丫头的孩子塞了过去:“一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哩,真真的喜死个人。”

对于大红狼一家而言,罗家大丫头登门,那就是嫁出去的女儿回到了娘家,自然要隆重款待。

按照当地的习俗,罗丫头称大红狼夫妇为“二爹”“二妈”。

一家人脱鞋上炕,摆开了炕桌子,围拢在了一起。

羊肉馅的饺子端了上来,虽然很快就吃的热汗直冒,大红狼还是担心回到娘家的“亲闺女”受了风寒,不住的吆喝着:“再多添些柴火,把炕烧的更热些。”

“二爹,怎不烧石炭炉子?”

随着蒙古的开发,煤炭和钢铁的产量与日俱增,很多人家都开始习惯于使用石炭做燃料了,而且那玩意并不算贵,甚至比上好的无烟碳还要便宜些,而且火力猛也更加省事。

洪夫人笑道:“你二爹始终不让家里人用石炭。”

大红狼笑的像个孩子:“我闻不惯石炭的那种味道,还是喜欢烧稻草。”

“石炭也不赖哩”

“我这人呐,闻了一辈子烧稻草和谷秸子的味道,不想再换了,哈哈。”大红狼笑道:“对了,你男人还在忙?”

“可不是怎的?”罗大丫头有些不满的说道:“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忙的手脚朝天,连个走亲戚的闲暇都没有。”

罗丫头的婆家是做烧酒的,逢年过节就会更加的繁忙。

“东林柳西凤酒”名动天下,远销塞北甚至闽浙,只不过绝大部分的利润都给卖酒的酒贩子们赚去了,真正酿酒的作坊人家却只能维持着微薄的利润。

“忙点好啊,”洪夫人笑道:“男人家只要手脚勤快就行。”

罗家丫头稍微停顿了一下,完全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犹豫了片刻才终于说道:“我长安兄弟今年还是没有回来?”

每逢佳节倍思亲,连不是亲生的闺女都回娘家探亲了,按理说作为家中独子的郎太平就应该回来看看,但是他好像没有回来,事实上,洪长安从来就没有回家过。

“不要提那个孬货。”提起亲生的儿子,屋子里的喜庆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大红狼已经恼了脸面:“我就只当是个老绝户了。”

洪长安从来不回家,到底是因为什么,在场的所有人都心中有数。

军务繁忙?

就算是再怎么忙,抽空回家看看的时间总不会没有吧?

膝前尽孝的时间还能没有了?

不管现在的洪长安是多么高级的军官,首先他是一个人,是大红狼的儿子。

真正的原因是大红狼不让他回来。

究其根源,还是因为洪长安的亲事。

当爹的大红狼却希望能够迎娶一个当年同为闯军出身的儿媳妇进门,但儿子却看上了一个寡妇。

虽然大红狼持极力反对的态度,并且不惜以“断绝父子关系”相威胁,但洪长安却始终不肯低头,不仅正式迎娶了那个寡妇,据说还生下了孩子。

就为了这么个事儿,父子关系弄的非常僵。

“二爹呀,无论怎么说,我长安兄弟都是你和我二妈亲生的,就算是不认他,他也是这一家的人呢。回头我给长安兄弟去一封书信,让他给二老认个错。”

认错?

这种事情是个认个错就可以解决的吗?

他洪长安都已经把那个寡妇娶了,连娃娃都生出来了,再认错还有用吗?

“那二爹也不能不让长安兄弟回家吧?”

“他要是敢进这个门,老子就打断他的腿,丫头你知道我的脾气,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长安兄弟终究是要回来的,就算是现在二爹不让他进门,说句打嘴的不孝之言,等二爹二妈百年之后,这扛幡出殡的时候,不还得”

“老子就只当没有那个混账儿子,真要是到了老子闭眼的时候,这不是还有你呢么?”大红狼很是豪迈的说道:“再者说了,人死如同灯烛灭,我征战一生,早就把生生死死看的淡了,只要我一闭眼,路死路埋沟死沟葬,就算丢到荒郊野地里头喂狗又有何妨?”

“二爹又在说气话了。”罗丫头笑着说道:“现如今这世道啊,比不得以前了,什么寡妇不寡妇的?就要生生的守一辈子活寡不成?总是要成家的嘛。寡妇再嫁的事情多了去了。”

因为张启阳提倡重新组建家庭,调整因为战乱而产生的破碎家庭结构,旷夫再娶寡妇重嫁的现象非常普遍,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呢。

但大红狼却迈不过心中的这个坎儿:“别人家的事情我管不到,但这个家还得是我说了算,既然那混账东西娶了个寡妇,那就不要再认我这个爹,这事没得分说。”

“二爹不必太在意这个事情呢。据我所知,便是连张大帅都赞同这个事情,我那长安兄弟成亲的时候,张大帅也随了喜钱喝了喜酒呢。”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张启阳,大红狼立刻暴走,当即就破口大骂起来:“既然他张启阳赞同,那他为啥不娶个寡妇进门?偏要我儿娶了寡妇,他还随喜钱喝喜酒,他当即死了我定会敲锣打鼓唱大戏庆贺庆贺。”

想当初,大红狼曾经试图让张启阳劝说洪长安放弃娶个寡妇的念头,但张启阳却没有帮忙,本就让大红狼有些不满。

若张启阳在这个事情上装聋作哑也就罢了,竟然还去喝喜酒,摆明了就是一种支持的态度。

现在看来,儿子之所以这么干,很有可能就是受了张启阳的怂恿。

无论是政务还是军事,大红狼都挺佩服张启阳的,却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巨大的分歧,虽然大红狼已经“退休”了,霹雳火爆的脾气依旧不减当年,若不是因为回了老家,估计早就找到张启阳的家里去骂大街了呢。

“人家张大帅惹你了?至于让你这么爹娘老子的臭骂?”洪夫人说道:“你这脾气,真是越老越不成个样子了。”

“我偏要骂他,就算是当真他的面儿我也要”

“啪”的脆响声中,洪夫人猛然将碗摔在地上,摔了个纷纷碎碎:“你不让儿子进门,如今丫头来了又说这些个有的没的,做脸子给谁看呢?这年还过不过了!”

大红狼这人虽然勇猛无畏,却最是惧内。

大红狼怕老婆那是出了名的,夫人把碗一摔发起了脾气,他登时就没了脾气,赶紧换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一叠声的陪着情:“夫人说的极是,说的极是,吃饭吃饭,再也不说了再也不提了还不行吗?我我这就是给丫头准备住处去。”

按照往年的惯例,闺女回了娘家一定会多住几天,至少也要过了元宵节才会走,趁着大红狼去给女儿安排住处的机会,洪夫人忍不住的一声长叹:“丫头啊,你打小就跟着我,虽说你姓罗,但是在这个家里边,从来都没有拿你当过外人。”

“二妈待我如同亲出,孩儿怎能不知?”

“虽说我和你二爹都把你当亲闺女,但这闺女终究是闺女啊。”

在这个时代,儿子和女儿终究不一样,更何况不是亲生的女儿?

女儿出嫁之后,每年能回来看看,已经算是尽孝道了。

但儿子不一样啊,儿子是要继承血脉香烟的,那才是这个家庭的未来和最终归宿。

虽说大红狼已不再领兵打仗了,老夫老妻的回到了老家,确实不愁吃喝,但儿女不在身边,终究是一个大遗憾。

到了大红狼夫妇这个年纪,最大的人生乐趣就是抱着孙子享清福,现如今这个局面,别说是孙子了,连儿子都见不到,心里头还能不窝火吗?

“二妈的意思孩儿明白的很,我那长安兄弟一日不回来,这个家终究就不算是个家,您二老这心就放不下来。”

洪夫人往罗家丫头身边凑了凑,小声说道:“你二爹的臭脾气哎,你是知道的,他总是迈不过这个坎儿,有机会你就应该多多劝劝长安,让他抽时间回来一趟。哪怕是哪怕是他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还能真的把他打出去不成?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是你二爹不认他这个儿子,这不是还有我呢嘛。”

“二妈呀,我早就这么办了,只是只是我那长安兄弟也轴的不行不行的,去年秋里我给他去过一封书信,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但是,我那长安兄弟的脾气二妈需是知道的,他就是不肯低着头,始终说他没有做错什么。他说还需等到二爸的气消了之后再回家。”

大红狼的心意就是儿子不回来他就不消气,这事就没个完。

而洪长安的意思则是你不消气我就不回去,如此一来就陷入了无解的死循环,父子二人就这么杠上了。

“这个混账东西!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全都倔驴子的性情。”洪夫人很是无奈的说道:“可终究不能总是这样吧?丫头啊,这事需得着落在你的身上。”

经过“母女二人”一番商议之后,很快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并且很快就给洪长安去了一封书信。

书信的内容非常简单明了,除了惯有的嘘寒问暖之外,最主要的内容其实就是一句谎言:你老爹病了,而且病的不轻,非常想见你,只是他的脾气太过于火爆,实在转不过这个弯来,不好意思亲口说软话,所以我这个当姐姐的就给你写信了,你一定要尽快回到家中一趟,若是回来的太迟,恐怕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原以为洪长安见到这封书信之后就会火急火燎的赶回来,至少也应该来一封书信仔细询问一下父亲的病情,但是却迟迟没有看到郎太平的回信。

难道说儿子真的再也不想回家了?

已经忘记了爹娘?

每每想到这一点,洪夫人就忍不住的暗自神伤时常长吁短叹。

大红狼依旧是原本的那个态度:既然儿子不遵父命,和老子“杠”了好几年,那就索性“杠”到底好了,最好老子死的时候他也别回来。

其实,这是有误会的。

不是洪长安不想回来,而是他根本就没有收到那封书信。

因为现在的洪长安早已不在军校那边,而是奉命西行,率部驻守在肃州的嘉峪关一带,根本就不在老家的东边,而是在遥远的西方去了。

书信在途中周转,先是到了京畿一带的大旗庄,又被转到了西安,最后通过军驿系统到了肃州的洪长安手中。

一封书信跨越大半个国土走了两个来回,当洪长安看到书信的时候,已经是春暖花开的三月份了。

以洪长安的精明,一看就能破书信中的谎言:罗家丫头基本上就是自己的亲姐妹了,若是父亲真的病危,她一定会在二老的膝前尽孝小心服侍,又怎么会说出“家中无人”的话语?

若是父亲真的病重,又怎么可能会在书信中说那么多嘘寒问暖的客套话,一句“父危速归”不是更加直截了当的么?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书信中的内容是真的,母亲早就给自己来信了,又何必要等到这个时候呢?

洪长安知道罗家姐姐的书信十成中有九成九是在说瞎话,为的就是把自己诓骗回去。

尽管已经知道了事实的真相,但他还是请了一个假,带着老婆孩子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因为他也想借这个机会缓和一下早就弄的非常僵的父子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