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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章 约定之期

今天是阴天,天空中飘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染绿了叶子,染红了芭蕉,染伤了人心。

在一处高岗,可以俯瞰到整个山谷的全貌,向南望去,可以隐隐约约望见苗疆都城的城墙,再向南一点儿,便是杜白苏和蛊女英幼时生活过的小村庄,在这个村庄中埋藏了太多太多关于他们的回忆,喜悦居多,偶有悲伤。是啊,一个人的童年,总归是喜悦之事多于悲伤的,因为童年的孩童根本不懂什么叫悲伤,更不会明白离别和死亡意味着什么,他们正是优哉游哉地躺在父母的怀中听故事的年纪。父母说离别的人会再见,死亡的人不过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便会眨着懵懂好奇的大眼睛,点点头,相信了。父母这样拙劣的谎言都能够让孩童信服,所以他们又怎会体会到悲伤呢?直到多年以后,昔日的孩童长大了,渐通人事,他们才终于能够理解何为离别?何为死亡?才会对幼时那个幼稚的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只不过再回想起来,心中也只是会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萦绕心头罢了。

大抵成人的喜悦之事也是没有孩子多的吧,因为成人的喜悦总是需要依托于非常非常多复杂的理由,不会像童年时一样,因为捉到一只漂亮的花蝴蝶就会开心得欢呼半晌,孩子的快乐单纯无限,而单纯无限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成人的快乐点滴有限,点滴有限的快乐虽显弥足珍贵,但是终归有些吝啬,那模样,就如在繁琐的世事垃圾中刨出些许快乐的狗,他们是真正的快乐吗?

蛊女英跪坐在杜白苏的坟边,从怀中缓缓地掏出两瓶酒,一瓶倒在杜白苏的坟前,酒浇在泥土,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恰如此刻淅淅沥沥的小雨,无不映射着感伤。

她仿佛变了一个人,打开另一瓶酒,默默地喝着,良久过后,她轻声叹道:“她说还是你酿的酒最好喝,虽然我从不饮酒,但是今日为了你,我便破一次例吧……”

雨似乎更大了一些,风也更猛烈了一些,山间树木摇荡,蛊女英找来一截圆木,一剑将其剖为两半,然后用剑在光滑面刻“三王杜白苏之墓”几个大字,丢下剑,她轻轻地拥抱墓碑,轻声说道:“我会接你回家的……”

不知何时,颖儿和小麻已经站在蛊女英的身后,她们悲戚地注视着那座低矮简陋的坟墓,注视着坟墓前悲声哭泣的蛊女英。虽然她们并不知杜白苏和蛊女英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但是通过这么多时日的朝夕相处,她们自然也能够感觉得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匪浅,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纱,很薄很轻,但是他们却谁都没有意愿将这层薄纱捅破,他们只是缄默地站在薄纱的两边,默默地注视着彼此,伸出手来轻轻地触碰着,仿佛在触摸自己的影子,而正是这份朦胧神秘的美好,才显得尤为珍贵,经久不衰……

“夫人,我们该走了……”颖儿轻声提醒道。

蛊女英闻言怔了一下,缓缓地离开杜白苏的墓碑,轻轻擦拭眼角的泪痕,依依不舍一般,再次轻抚他的墓碑,然后俯下身子,似乎是在与他耳语。

“我走了……”

林间微风乍起,扬起蛊女英的鬓发,轻抚她发红的双眼,似乎是杜白苏在与她做着最后的道别。杜白苏仿佛化为了山间的风,天的云,脚下的石子,漫天的星斗,永远陪在她的身边。就像多年以前那个萤火满天的夜晚,他牵着她的手,满含柔情地对她说:“我会永远保护你,生时如此,死后亦是……”

……

……

秦王殿就在眼前,巍峨壮观,神秘莫测。蛊女英抬头仰望那座屹立于山岭之巅的宫殿,眼神中透露着坚定决绝,视线越过葱茏草木,乱石碎崖,她仿佛看见苗青正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轻蔑和嘲讽……

……

……

梅山。

后土站在“樱冢”前,抬头赏月,手中正拈着一朵樱花。在他的身侧,站着一个妙龄少女,少女脸色惨白,神情僵硬,只有那一双樱花眸子在月光下“忽闪忽闪”地眨动之时,才能让人不至于将她当做一个已死之人。

夜空中,一只白鸽拍打着月光款款飞来,后土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白鸽便精准地落在他的手指,优雅地伸展了一下自己的羽翼。

后土从白鸽腿取下一个绑缚牢固的信筒,取出一张纸条,展开细读。

读罢,他将纸条捻在掌心,轻轻揉捏,待再张开手掌之时,纸条已化作一堆飞灰,飘飘洒洒地落在地。

少女轻轻地倚靠在后土的身,故作娇嗔地问道:“写的什么?也不教我看一看,莫不是苗疆的哪户小姐约你一同赏月不成?”

后土宠溺一笑,轻轻地刮刮她的鼻子,打趣道:“我若说是,你该如何做?”

少女闻言,眉头立刻皱起来,脸色不悦,伸出一只手,快速地攀后土的耳朵,微微用力,恨恨道:“你可以试一试……”

后土忙大声告饶,少女心软,松开了手。却不料被后土一把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笑道:“你个小精灵儿,有你在,我怎么敢啊?”

少女欲挣脱怀抱,可是几番用力都没有得逞。

少女佯装生气道:“你放开我,你想去找哪家小姐就去找,我可不会管你,只是以后莫要再见我便是……”

后土微笑着,看着怀中的可人儿奋力挣扎,眼神逐渐变得温柔,他轻声说道:“白樱,我后土早就发过誓,此生只要你一个,绝不会再有二心……”

少女闻言,停止了挣扎,僵硬的脸没有丝毫表情,她盯着后土的眼睛,只是片刻后,眼中便显现落寞,垂下眼眸,失落道:“可是我的身体……”

后土忙打断她的话,说道:“白樱,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治愈你的方法……”

少女默默地从后土的怀中站起来,站在“樱冢”之中——自己的坟墓前,背对着后土,漫天银辉洒下,她沐浴其中,像天的仙子。

“我没有办法像普通的女子一样,我没法与你过普通人的生活,没法表达喜怒哀乐,没法为你生儿育女,我甚至都不能直面阳光,我就是一个废人,放弃吧,后土,去找一个正常的女子吧……”

后土闻言立刻站起,一把抱住少女,泪水打湿少女的肩膀,他动情地说道:“白樱,我不在乎,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成功的……”

少女的眼中流露出深沉的悲伤,可是她却没法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大哭一场。她轻声叹气,缓缓地转过身,紧紧地拥抱后土,道:“我相信你,永远永远相信你,任何时候都相信……”

后土在少女的怀中轻轻地点头,一阵风过,樱树摇动,洒下无数樱花,落在院中相拥的两人身。

少女轻呼一口气,白色雾气霎时显现,她轻声说道:“天气变凉了……”

后土擦了擦眼角泪水,从少女的怀中离开,他转过身,伸出手掌,一片樱花落在他的掌中,他轻声叹道:“到了约定的时候了……”

少女抱住他的手臂,将头轻轻地靠在面,忧虑道:“这一次,会成功吗?”

后土望着天边寒月,眼神变得锐利,说道:“不成功,便成仁……”

少女将头抬起,注视着后土的脸颊,道:“这一次,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后土惊讶地看着她,道:“可是你知道的,我们……”

少女打断他的话,柔声道:“我知道的,我已经想好了……”

后土轻叹一口气,犹豫道:“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你的身体……”

少女笑道:“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后土幸福地笑了,他再一次宠溺地刮刮少女的鼻子,结果又惹来少女一阵娇嗔,他便更加畅快地笑了……

“我们现在就出发吗?”少女轻声说道。

“嗯……”后土轻声答应道。

“这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吗?”少女柔声道。

后土低头看着怀中那名可爱的少女,忍不住在她的脸颊轻吻了一下,少女登时娇羞地将头埋得更低了。

后土忍不住打趣少女道:“你可曾听说过攻山只有两个人的?”

少女猛地抬起头,惊恐道:“攻山?”

后土故作神秘地一笑,从身后拿出一张古琴,放在膝。

少女疑惑地看着后土和他膝的古琴。

“幽篁琴,你要做什么?”

后土笑着,想要再吻一下怀中的人儿,可惜这一次他没有得逞。

“接下来,就请欣赏夫君的表演吧……”

琴声起,宛若暗夜中一个顽皮的精灵,在人们的心头下跳跃,肆意撩拨着人们的心旌……

琴声沧浪萧瑟,仿佛一下子将人带回数千年前的莽荒大地,天阴云密布,人们走在一片寥廓无垠的荒野之,身后是一串串孤单杂乱的脚印,脚印渐渐延伸到远方,通往不知归途的梦中家园。琴声转而铿锵悲鸣,仿佛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在面对兵临城下之时发出的最后一声怒吼,“誓与城池共存亡”,霎时间,金戈铁马之声不绝于耳,刀光剑影历历在目,伴随着哀嚎怒唤,成群结队的人倒下去,又有山呼海啸般的人涌来,前仆后继。琴声再转,竟变得幽怨婉转,如泣如诉,仿佛有一位妙龄妇人正坐在你的面前,满面愁容,开轩遥望远方,手中在绣着鸳鸯,嘴里哼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歌谣,她一定是在期盼着她的丈夫早日归家吧。最后,琴声变得空灵神秘,伴随着一个长长的尾音,一切归于寂然,世间万物仿佛化为静态,风止了,云停了,太阳和月亮割据天之一边,当空而现,山川亘古不变,河水停止流淌,树叶悬停在空中,人们惊奇地发现,在你的对面,坐着一个自己,正平静地与你对视,模仿着你的动作,模仿着你的声音,那似乎是你的灵魂,只不过,有的人灵魂清亮透明,纤尘不染,有的人灵魂却浑浊恶臭,污秽不堪,但是人们都看到了最真实的自己。

琴声毕,余韵却悠长绵延,少女沉浸在琴声之中,痴痴看着,久久不能自拔,因为她在琴声中,看到了那个最美的自己。

后土收起“幽篁琴”,缓缓起身,走到梅山山巅。

整座梅山霎时震动不已,土块石子纷纷震落,露出无数棺椁,有的腐朽不堪,有的颜色尚新,更有无数枯手从土下伸出,哀嚎声响彻天地,惊走满山走兽飞禽。

一炷香后,梅山脚下,无数道黑影林林立立,一动不动。

此刻若是有人靠近细看,定会被吓得屁滚尿流,因为那些黑影便是一具具尸体,这些尸体大多手脚不全,腐烂发臭,可是他们却像被施以一种神奇的法力一般,竟能稳稳站立,若非那双眸子里灰暗一片,了无生气,几与活人无异……

一阵微风吹过,尸体微微摇晃,身仅存的片衣轻轻摇曳摆动,霎时间,阴风肆虐,一只误入其中的老鼠登时“吱”叫一声,身黑毛根根竖起,慌忙逃回洞中……

苗疆赶尸派向来不为正派人士接受,想来除了它需遣动尸体,是对已死之人的大不敬外,更因它实在太过邪异恐怖吧。

“啾……”

一阵哨声响起,尖锐刺耳。

尸体开始动了,他们先是缓缓地抬起头,遥遥地望向梅山之巅的后土,而后缓缓地转身,迈开脚步,向前走去。一时间,梅山脚下烟尘四起,生灵避退。

少女来到后土身后,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后土凝眉,向着远方望了一眼,道:“秦王岭……”

说罢,后土将一具硕大的石棺从背后取下,打开棺盖,冲着少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当然更免不了少女的一阵拳打脚踢,但是少女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看了后土一眼,乖乖地躺在石棺之中。

棺盖合,后土将石棺背在背,石棺很重,压得他的腰不由得弯下去。

“白樱,我一定会成功的,我一定会让你成为一个正常的人,与你长相厮守……”后土低声喃喃道。

在那座飘满樱花的梅山之,一名白衣少年背着一具硕大的石棺,踏着细碎的月光,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去,一如多年以前,少年背着石棺向山走来,步伐是一样的坚定,一样的无所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