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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青山故尘在,五色无长生

赵云自长坂坡脱了难,往南行了近百里,一路多见落单的百姓,但见衣衫褴褛,脸上不见血色。临近长江,到得一处隘口,见得张飞持矛守住了,张飞亦是瞧见了赵云,奔上前来,关切的问道:“子龙,你没事罢?”赵云点了点头,问道:“主公呢?”张飞道:“在前面等你呢。”

赵云穿过隘口,但见兵士数百,多是残兵败将,江水滔滔东流,刘备与一干亲信憩在一棵大树下,见了赵云,忙是起身相迎,大哭道:“子龙,我等你等得好苦!”赵云伏地拜道:“末将之罪,万死犹轻!”刘备抹了眼泪,欲将赵云扶起,说道:“平安回来便好,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赵云眼裣低垂,不肯起身,低声言道:“主公,当阳县中,罪臣护送主母不力,容她受了重伤,曹兵追得急切,糜夫人不肯上马,投井而死,为免夫人尸体受辱,罪臣只得推倒土墙掩了。罪臣将公子系在怀间,逃至长坂坡,曹操大军追至,又是一番大战。罪臣原本不能生脱,赖主公洪福,幸而得遇师弟乱尘……”刘备听得乱尘的名字,两眼陡然放出光芒,问道:“曹乱尘?他竟在长坂坡上?他人呢,怎么没随你一同前来?”

赵云答道:“我师弟不问世事已久,此刻人迹已失,我也不知他去了何处。”庞统怅然叹道:“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曹师兄天性如此,主公莫要寻了。”又问道:“公子呢?”赵云道:“适来公子尚在怀中啼哭,此一会不见动静,想来是睡着了。”遂解开了银甲,露出了怀间的襁褓,众人看了,小阿斗睡得正香。庞统喜道:“幸得公子无恙!”赵云捧着刘禅,双手递与刘备,刘备接在手中,沉吟了一会,脸上泪水滚滚而下,竟将阿斗摔在地上,哭着骂道:“为了你这小子,差点教我损了子龙!”赵云忙从地上抱起阿斗,也不流泪,低垂着头,低低说道:“末将办事不力,主公息怒。”刘备道:“子龙快快请起,你立下大功,我怎可罚你?”伸手又来相扶赵云,赵云这才起身,退在一旁默然不语。

庞统道:“如今之计,咱们只有绕过沧云山,自汉津南下。诸葛师兄东去面见江东孙权,也不知道何时归来。”赵云忽然道:“若是孙权不能出兵,我等该当如何?”刘备拔剑斩地,断然道:“咱们且打且走,天下之大,总有一处落脚地,只要我刘备一日不死,便要为天下流尽最后一滴血!”赵云点了点头,道:“赵云愿追随主公,天涯海角,生死与共!”庞统笑道:“主公与赵将军多虑了,诸葛师兄此去江东,定然能说服了孙权,他此去已有三个月了,想来已领了大军驰援来了。”

正说之间,忽见江上战鼓大鸣,舟船如蚁,顺风扬帆而来。众人起身来看,但见来船众多,自东往西,如若接天。船上俱有一面大旗,旗上大大的绣着金色“孙”字,庞统大笑道:“主公请看,援兵来了!”刘备极目远眺,但见当先一艘大船,船头立满各色人等,到得近处,只见一人羽扇纶巾、立在船头,正是诸葛亮,身后数人红麾银甲,俱是一般的服色。诸葛亮亦是瞧见刘备、赵云等人,大呼道:“主公,孔明回也。”身旁一名红衣人拱手拜道:“刘皇叔,在下周瑜,奉吴侯之命前来相助!”刘备笑着回礼道:“周公瑾雄姿英发,数年未见,犹见风采!”

周瑜旗舰靠在江心,其余战船在江面上一字排开,大风扑朔,尤为壮观。周瑜又令人放出小船,将刘备等人接上船来,众人各自言说所遇的险事,俱是唏嘘不已。又听赵云说乱尘在长坂坡隐居,发妻吕紫烟也已过世,各个将头摇了,直叹乱尘一生孤苦。刘备忽与关羽说道:“云长,咱们还有多少军马?”关羽道:“夏口有八千,江夏亦有一万余人。”刘备道:“传我军令,教人寻找乱尘兄弟,若是见了他,速速回报,我当面延请,不教他再受了兵祸之殃。”他说得伤心,眼泪又落了下来。周瑜全看在眼里,叹气道:“曹操八十万大军尽起,要将咱们赶尽杀绝,这等关节眼上如何能分兵救人?”刘备道:“乱尘与我相交多年,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其人高风亮节,玄德一向钦佩于他,如今他行踪不定,恐被兵祸所殃,你教我如何能安下心来?”周瑜道:“说来也是,咱们江东与曹兄也是旧识,若是不遣人相援,岂不是教天下人瞧轻了咱们江东英豪?”他环目四顾在众将身上一一扫过,叹道:“可惜太史慈与吕岱两位兄弟皆是不在,如若他二位在此,陪着关羽将军寻着曹兄弟,倒可凭同门旧情将曹兄请了回来。”

正说话间,丁奉、丁封两兄弟上前说道:“都督,请予我兄弟二人一千山军,我们北上去寻师父!”他二人正是乱尘在沙洲渡口所遇船家的两个儿子,当年乱尘传了他们抛掷飞刀的技艺,并没有将他们录入门下,如今兄弟二人已长大成人,凭借一手飞刀暗器的好功夫投在江东军中,他们乃重义之士,耳听乱尘有难,这便自告奋勇来了。周瑜与他们并不熟识,只是听太史慈说过他们与乱尘的旧事,将他二人细细打量了,但见二人手臂奇长、筋肉粗壮,料想也是高手,点头道:“好,便与你们十只轻舟、千名山军。记住,遇了曹军,绝不可恋战。大战当前,万万不可逞强,白白损了兵士。”丁奉两兄弟领命谢过,轻舟乘风唿哨而北,片刻便上了岸去。周瑜眼望北方,只见北方灯火接天,似可见得“曹”字大旗漫山飘扬,道:“诸葛兄,曹操尽起北方兵马,足有八十三万,咱们东吴兵众四万、加上你们,也不过五六万人,如何敌了他?”

张飞怒目圆睁,大声说道:“怎得?还没交手你便怕了他?我军中男儿,个个以一当十,怕他曹操个奶奶!”周瑜笑道:“便是以一当十硬拼,曹操还有二十余万,此后该当如何?”张飞虽怒、却想不出法子来,急得直挠头,诸葛亮轻摇羽扇,微笑道:“都督与我在江东已是商定火攻,如何来与翼德说笑了?”关羽讶道:“咱们在江南,曹操在江北,眼下正值冬季,只有西风、北风,若是放火,岂不是烧了自己?”周瑜与诸葛亮目光相视,皆是大笑,但听周瑜道:“关将军所言不差,既用火计,便得乘风而起,烧他个片甲不留。可惜天公不肯作美,此时若是十月小春之时,当有东风、南风相助我们。”刘备原也担心火计不成,却见周瑜、诸葛亮二人面露微笑,晓得他们另有良机,果然诸葛亮笑道:“老天爷不给,咱们便找他借。”刘备道:“怎么借?”诸葛亮道:“孔明虽是不才,但自师父处也学了一二玄功,不说点石成金、移山填海,但呼风唤雨总可成了。都督要东南风,又有何难?”庞统拉住诸葛亮的衣袖,附在耳边小声道:“师兄你说什么笑话,师父什么时候传过我们呼风唤雨了?”诸葛亮道:“师弟且是宽心。”转身又与周瑜道:“都督,你在沧云山下帮我建座九尺三层的高坛,此坛底座八方、顶上七角,名曰七星坛,再借我一百二十人,手执旗幡围绕八方,与我护法。是时,老天爷再不赏脸,也会借我三天三夜的东南大风。”周瑜道:“先生说得好生玄乎。好,便依了你所言。不过若是不能借风,该当如何?”诸葛亮笑道:“若是借不到东风,你我皆已军败,是时要么束手待擒、要么身首异处,还谈什么如何?”

周瑜拊掌笑道:“好好好,都依你便是。”庞统想了一阵,上前说道:“都督,你也给我一艘小船,我不要你一兵一马,我上北方去。”周瑜讶道:“庞兄,时到今日,还对鄙人心生不满?”他说的是是庞统在他帐下做小功曹、不受重用的旧事,庞统连连摇手说道:“大丈夫岂能因小失大?我此去北方,乃是去诓曹操。”周瑜道:“诓他什么?”诸葛亮羽扇一拍,大叫道:“师弟,妙啊!好生了得的计谋!”庞统笑道:“我还未去,你怎得就知道我此计妙不妙了?”诸葛亮道:“凭你凤雏一名,那曹操如获至宝,定然对你言听计从,你教他铁索连船,诓他渡江如履平地,他定是欣然。然后又说江南民心思归,众大臣不满吴侯已久,我们这边再与你们演几处苦肉计。嘿嘿,到那时候东风大起,‘降’将送船放火,曹操大船又被铁索相连,曹操八十万大军走不了、跑不脱,俱要灰飞烟灭!”

众人听了,均觉此计绝妙,一齐哈哈大笑,仿佛胜券已然在握,关羽担心庞统去了北方不能脱身,问道:“先生,你既是骗了曹操,他又如何容你走了?”庞统道:“便是容他杀了又是如何?”刘备紧紧抓住庞统的双手,说道:“那怎么成!如若要先生以命相换,这般大胜不如不要!”庞统道:“主公多虑了,待我献上连环计,我便与曹操说,江东军中多有暗慕曹操者,我愿潜回江南、鼓动了诸将,作为内应,曹操求胜心切定然不疑,自会放我回来。”赵云冷不丁的说道:“又是诈降、又是连环、又是放火,唯恐烧不尽绝,咱们这一把火烧将下去,八十三万活生生的人,都化作飞灰,好生伤了天理!”庞统道:“若不用此计获胜,江南八十一州百姓,都送与了曹操么?赵将军不见曹军过处,烧杀抢掠,实为禽兽之举,我们若不阻他,如何心安?”赵云一时无话,诸葛亮长叹一口气,说道:“此间大火,确实作恶非凡,大伤天理。庞师弟,你我二人为始作俑者,恐怕不得善终。”

众人听得默然,却又无话可劝,周瑜忽然大笑道:“卧龙凤雏,果然人间殊绝,公瑾自叹不如。佩服、佩服!”他自笑了一阵,颇有意味的说道:“曹操能横扫中原、河北,身边勇将如云、谋士如雨,当真没人识不破我们的计策么?便是那奇士郭嘉,才策谋畧、闻识超群,绝不在我们之下。”诸葛亮知道周瑜口中的郭嘉便是师兄司马懿,但其间之事攸关天机,他不能与外人讲了,只是说道:“郭嘉染有寒疾,已然病死了。曹操身边,贾诩、荀彧、荀攸、程昱、刘晔等辈,虽也智谋之士,却胜不过我们,都督多虑了。”周瑜想了一阵,道:“如此,咱们便依计分行。”众人领了命,各去舟船,将此间事一一准备,只待曹操来攻。

乱尘、张宁二人,离了长坂坡,漫无目的的往南行走,沿途多见离散的百姓,车轨杂物、饿殍冻骨,路旁不绝于眼。张宁体得乱尘伤心,一路上二人虽不说话,但始终紧紧牵着手儿,张宁想起这二十多年来的风雨磨难,但觉往事如那凄风冷雨,虽寒透骨髓,但终已过去,从此天南海北、与他浪迹江湖,岁月倏忽有尽,唯迄白首老死,可紫烟姑娘也已去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如此忽忽又南行了数日,到了沧云山脚。但见群山延绵、丘壑围绕,虽值隆冬,却是一片青翠。此时天刚放晴,又恰逢旭日初升,冬日的阳光虽不猛烈,照在人身上,多少有些暖意。

乱尘见得沧云山界碑,目中泛泪,轻声说道:“四十年,一场大梦,又回到此处了。”张宁轻抚着乱尘的手背,想要与他说一两句话,可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微微笑了,笑靥似花,空教北风吹拂着耳边的髻发。乱尘手抚石碑,抬头仰望,但见山顶云雾缭绕,三两只白鹤在云海间振翅飞过。乱尘道:“宁儿,百年之约已至,我杀劫皆犯、天命将近,现在我要上得山去,去解那紫烟残谱,你与我同去么?”——时到今日,他与张宁情深意笃,已不愿开口争逐,他也知道便是要赶张宁走、张宁也不会离了自己,只是今日上山、想来自己时日无多,他不愿再牵累了张宁,这才着语相问,盼她能远离了自己、也远离了是非。张宁道:“曹郎,你我皆是有情人,岂不知枝不孤长、鹊不单飞?我是你的妻子,生也好、死也罢,咱们一同上了山去,埋也埋在一处。”

乱尘向她凄然望了一眼,伸手轻抚她玉脂一般的脸颊,心道:“这些年来,我早已荒废了棋艺,便是上得山去,见了残谱,如何可解?是时生离死别,我手上又是血债累累,想来天地责罚、五雷轰顶,怕是全尸都留不得,咱们如何能聚在一处?”但他不忍伤了爱妻,此言并不出口。

二人便此上山,有感天命临近,他们虽然一身了得无比的轻功,却用双腿行走,心中想的乃是同一桩想法:“时近将死,总要脚踏实地的行走过罢?世人常云,行走江湖、仗剑天下,这些年来,江湖夜雨、刀剑争竞,得了多少、又失了多少?天下、天下,如若生而为人,不知情爱伤苦,不行也罢。”二人缓缓上行,过了灵台阁、三心洞,又过了解剑池、花月井,到得山腰,但见烟霞散彩,旭日摇光。四周悬壁间,石鳞斑斑,状似龙鳞,斜上一处坳口,石阶接天而去。

二人履石阶而上,翻过坳口,豁然一片开朗,但有一处空地。沧云山高耸入云,却在主峰间藏了这一处神仙地,只见得崖石苍黑,林木葱郁,花草繁茂,溪涧潺湲,好一番人间美景。

云山深处,隐有一间小屋,屋前有路,以鹅卵石散漫铺就,路旁绿藤清柳,全不因天气阴冷而旺盛的长着。乱尘在小路上缓缓前行,见得屋前那飘摇着的秋千,秋千长久未有人坐,满满尽是青苔,乱尘用手细细摸了,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又进到小屋内,但见屋中空空,家具物事、也早已腐朽。此间情景,一如缘梦园中所见。乱尘又出得屋来,眺望山海云雾,不知不觉间泪水盈眶,张宁提帕来擦,尚未将眼泪擦的尽了,自个儿鼻子一酸,泪珠儿簌簌落下。

正无语凝噎间,山顶现出五彩华光,华光缓缓落下,卷出十数人来。乱尘将他们瞧了,为首的乃是一老一少,正是南北二斗。左边五个仙风道骨,玄武执明、白虎监兵在列,为首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正是早年在徐州城下与自己喝酒的老叟,此时身露华光、想来是那麒麟耀辉,身旁两个女子,均是四十岁上下,体态婀娜,各有各的风采。张宁低低唤道:“娘!”那身着红裙的甄珠环手将张宁抱在怀中,轻轻的拍着她的背,说:“宁儿,恭喜你啦……你终是圆了念想,与他结为了夫妻。”张宁点了点头,想着紫烟的伤心事,说不出话来。另一名女子看了看张宁、又望望乱尘,但觉潇逸清冷、犹是神仙一般的眷侣,自言道:“二哥,你我若为凡人,总不会犯下当年的过错罢?”她说的颇是凄冷,耀辉捏住她的手掌,低声道:“五妹,约期已至、终有报应时,这些过往的伤事不要再说了。”那女子点了点头,与乱尘微微一笑,现出眉间火红的印记,正是朱雀陵光。

乱尘再看右侧五人,一个个白眉长须、年近耄耋,服色各为白绿黑红黄,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乃是天下五奇的于吉、司马徽、庞德公、乔玄、黄承彦。五奇身后,更有二人,一僧一道,正是普净与左慈。

乱尘牵过张宁,夫妻二人向众人躬身施礼,众人瞧得心酸,均不言语。北斗说道:“乱尘,今日来此,你可知天命?”乱尘淡淡说道:“圣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如今乱尘已是四十,可天命滚滚,非但不惑,更犹痴迷。”他话说得平淡,众人却听得话语间极大的伤心。北斗摇了摇头,叹道:“彼时南山之上,我见你已超脱凡俗,知道命数自有天定,怎得下山去后,这些年非但毫无长进,却痴嗔犹盛?”南斗道:“师弟所言差矣。他早非痴愚,已是心有答案,反来相问我们呢。”乱尘道:“弟子心已如尘,谁也不愿相问……亡妻烟儿曾与我说,天生一世,总难免生死离别,谁也莫求,但与自予。今日此来,但为此间事毕,应我天命。”南斗眉毛一挑,笑道:“是应你天命,还是破你天命?”乱尘大笑道:“求也好、破也罢,我生来此,不过一死。”忽然间,他双膝跪倒,与左慈磕了三个响头,幽幽道:“师父养育之恩,徒儿不能相报。徒儿一身罪孽,天地不可饶,也不求来生下世,只愿师父身体安泰、飞天早升。”左慈眼中满是泪水,伸手相扶,口中只是说道:“好徒儿、好徒儿……”这三个字以外,千言万语,他都不知能再说些什么。

眼见得日至中天,已到了午时,北斗拂尘一挥,现出一面光墙,墙内一颗接天大树,草木葱茏、枝繁叶茂,正是百年前白冰所化,树下有荫、睡着一人,乃是白火。左慈、普净见到昔日爱侣,情意不能自禁,不待南北斗吩咐,冲上前去。百年前,这道光墙阻他们于尘世外,今日却是一撞即入,二人栽进其中,如石落水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左慈轻抚古树,如是白冰在怀,放声大哭。普净抱着白火,千呼万唤,又怎能使她睁开眼来?北斗拂尘再挥,现出一方棋盘,棋盘上黑白两子遍布,正是当年的紫烟残谱。北斗悠悠道:“时辰已到,请诸位一同上前观局。”他又来请乱尘,说道:“乱尘,成也好、败也好,天命昭昭,却未是不分良善,要取了你的性命。”他身为仙人,原是不应该与乱尘说这番话的,话一出口,但觉心头巨震,教他好生难过。乱尘只冷冷说道:“我双手沾满鲜血,杀人累千过万,教无数人妻离子散,怎会有好下场?仙君,你掌持生死千百年,可知尘世如棋又非棋,我不愿为棋子、却为棋子;老天爷为操盘之人,却要我来与他解了,你不觉得这从头至尾都是一场笑话么?而我曹乱尘,正正是这万千笑话中的最不好笑的那个。”他此番所问,乃是心死苍凉、不知人生何意,北斗竟尔无话可对。

乱尘松开张宁的手,轻轻说道:“宁儿,我去去便回。”——他口说去去便回,人生光阴,去路漫漫,谁曾回得?张宁眼中含着泪水,看着他信步走上前去。在光障前,南斗陡然问道:“乱尘,我且问你,天书七卷,你只得六卷,还有一卷你可知在得何处?”乱尘哈哈大笑道:“天之瑰宝,散落人间,便是如何的繁华,寻不着便是寻不着。仙君,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少了一卷天书,正是天地不得圆满的用意,我去寻他做什么?”南斗笑而不语,以手指心,说道:“请罢。”

乱尘走到棋局旁,拿了一颗白子执在手中,众人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他落下,忽而狂风大卷,乱尘眉发箕张,将棋子甩在地上,哈哈大笑道:“此局正不能解,反亦不能解,越是求生,处处皆是死棋。若是一心求死,却是处处与人一线生机,要人生不可、死不易……既是如此捉弄人,我便毁了此棋!”说话间,右臂格格作响,显是内力凝聚,欲要砸毁棋盘。南斗着袖一拂,棋盘飞天而起,落在林荫树下。乱尘足下烟起,仍是扑往棋盘。众人心头一凛,均知乱尘大悲之下硬闯残局、形神片刻便被心魔所控。北斗朗声道:“时机已至,诸位还等什么?”

众人均是叹了一口气,五奇与五灵均不愿率先动手,反是左慈、普净二人长啸一声,扑身上前,拳脚呼呼,与乱尘斗在一处。想他二人,佛道通达,已是半仙之体,抛开佛道的仙术不谈,世间武学均了然于胸,此刻全力相攻乱尘,拳脚间毫不容情,竟是全力而发、欲要置乱尘于死地一般。乱尘今日心虽迷惘,武功却已究极天人,左慈、普净如何能在他手下讨了好去?三人劲风沉雄凌厉,卷起山间枯叶,乱尘双掌翻飞,打得左慈、普净二人连连倒退。这拳掌间的功夫,一来成自天书,二来缘起祢衡、许邵的擎天撼地功,再加上华佗送与乱尘的五禽戏,尽数杂糅在乱尘心中,天下间拳掌的变化都已包裹,乱尘信手拈来、毫无迟滞,左慈、普净拳掌千变,乱尘便是万变,倘若左慈普净出得内力硬拼,乱尘更是一掌掌平淡无奇的拍出,虽是平淡无奇,掌力却威猛无俦,如排山、似倒海,格得二人背靠着背,一退再退。

于吉眼看左慈普净二人的败象,说道:“诸位老友,也轮到咱们了。”说话间,手中金光一闪,多了一把剑来,哗哗哗三声,刺向乱尘后背。乱尘也不转身,右脚向后飞踢,于吉的剑法看似千变万化,但乱尘这一脚踢来,劲力如墙,竟教他长剑刺不过去。这时,乱尘拍手与左慈、普净二人各拼了一掌,将他二人轰出圈外,转过身来,也不提气,右手五指并拢,似为大刀一般向于吉劈来。乱尘手臂未到,劲气已然先至,其余四奇皆知于吉接不住乱尘这一斩,各拔了长剑,与于吉合在一处,勉勉强强架住了乱尘这一招。但听乱尘大笑道:“你们既是来了,为何不肯一同上来!来罢,我要看看天命昭昭,我能不能破了!”耀辉与执明等人点了点头,身形一闪,已是跃在乱尘头顶。其余四灵身影倏闪,也是分打乱尘前后左右。

乱尘管你是谁,只是凝立如山,双掌灵动翻飞,顷刻之间拍出一十二掌,众人奇招也好、妙式也罢,没有破绽也被他生生打出了破绽,迫不得已各拼了他一掌,均觉虎口酥麻、大力难当。再看乱尘,大笑间已是将玄黑骨剑持在手中,右臂微动,玄黑骨剑铮铮鸣响,下一时,乱尘无状六剑使将开来,众人眼前已是铺天盖地的剑影。众人各持了长剑,剑法或凝重、或飘逸、或堂正、或奇险,俱使出生平最厉害的功夫来与乱尘抗衡。眼下这一十二人,每一个都是武学泰斗,放到世间去,都是万夫莫敌的宗师巨匠,可十二个打一个,却犹为不敌,足可见乱尘今日武功之高绝。

但见乱尘无状六剑批荡往来,黑光白影在人群中穿梭如织,一十二名大高手各逞生平绝学与他力斗,阳光直射而下,却被场上的剑光割成千片万片,一点点的散在诸人身上。张宁呆呆立在原地,掌心里满是汗水,南斗忽然说道:“张宁姑娘,你不去帮忙么?”张宁低下头来,说道:“他……他不要我帮。”南斗笑道:“乱尘如今武功已高,自然不要你帮。我说得是,你不去帮你娘他们么?”张宁道:“曹郎武功再高,也敌不过我娘他们一十二人围攻,我再去帮手,岂不是加害曹郎?”南斗笑道:“你再看看阵势,你娘他们果真斗得过乱尘么?”张宁顺着南斗目光所去,但见众人绕着乱尘高飞低纵,额头满是汗水,虽然皆在抢攻,但乱尘一把玄黑骨剑舞得密不透风,往往一剑刺出,更要数人合力才可接了。再看了数十招,隐隐听得众人起了喘息声,一个个头顶蒸出白气,想来内力大耗,再看乱尘,一改刚才的守势,骨剑大开大合,总教人避无可避,竟以一人之力追得十二人奔走不已。南斗又催张宁,张宁心中替乱尘欢喜,说道:“仙君,曹郎胜便胜了,有何不可?”南斗道:“他若胜了,这残局便是毁了,棋局一毁,五雷定然轰顶,我与师弟尚可脱身,你们都要化作飞灰。他人还好,你家夫君却要再入轮回、重受情爱之苦,生生世世、不绝不休,直到他解了此棋。张宁,我且问你,这一世的种种,你们还没受够,还要轮回往转下去么?”张宁一时无语,望着情郎腾挪飞跃的白影,泪水潸潸落下。

乱尘长剑横扫,一招“千山暮雪”盖天而出,剑光如雪似雨,纷纷下落,众人与他斗到此刻,已知乱尘全无虚招,每一招每一式都有无限内力包含其中,只消有一点点的分心,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一招杀来,众人均凝了心神,手中长剑飒飒挥舞,叮叮当当之音不绝于耳,正是与乱尘剑招相交。正当此时,乱尘怀间斩仙飞刀陡然飞出,直刺甄珠面门。甄珠正疲于应对头顶上的漫天剑海,如何能抽出手来对付斩仙飞刀?耀辉、执明二人瞧见,勉强各出一掌击往飞刀、欲要击落了,那飞刀却似生了眼睛,在二人掌力前陡然一转,直取甄珠心口。眼看甄珠落难,箫音呜呜轻响,一把玉箫千变万幻,如蝴蝶一般与那斩仙飞刀打了数十下,飞刀难是再敌,复又飞旋而去,悬在乱尘身前。乱尘见得张宁下场,心头原本悲意大起,但见得张宁目中含泪,望着自己的眼光里俱是似水一般的柔情,心下大为不忍,杀气稍稍一收。五奇瞧出这一处空隙,五剑归一,统转金木水火土五行,杀向乱尘面门。乱尘方方消下来的杀气顷刻暴涨,长剑一荡,斩仙飞刀亦如灵蛇般飞出,来打于吉、司马徽。眼看便要得手,张宁白影一现,挡在刀剑之前,教乱尘下不了手去。身子一拧,又去打他人。

便是张宁下场,乱尘处处留手,十三个打乱尘一个,也是不敌。众人翻翻滚滚又打了两百来招,日头已是西斜,不消得多时、便要落下山去。普净生怕再斗下去、错过了解棋的时机,长剑一挑,竟将棋盘挑在半空,生生的砸往乱尘。南北二斗从旁观看,将头直摇,南斗说道:“残局尚是未解,已生了这么多的戾气。修道者尚且如此,人间求而不得者、更是繁盛。”北斗道:“师兄,今日此景,你是否早已料到?”南斗摇头笑道:“各人皆有本性,向道者,当舍了七情六欲,场上诸人哪一个舍了?修道多年,或舍了十之六七,心头总有牵挂。反倒是不如乱尘,七情六欲、十三般物事,他已去了十二桩,独独情念难舍。难舍便是罢了,情念聚生,竟与他本性融在一处。咱们道家求天人合一,此刻他便已是天人合一。可喜、可贺!”北斗却是着急说道:“师兄这是什么话?难道由他胜了他们,砸碎了棋盘?”南斗笑道:“谁胜谁负,自有分说,咱们着什么急呢?”北斗道:“那可不成,咱们受天命所托,今日要将此局解了,如若不然天崩地裂、生灵涂炭,这般的罪衍、我们无法向天庭交代。”南斗皱眉道:“师弟,你的凡心太重了。可惜、可惜。”

北斗却是不顾,口中密语分发,传往众人耳中:“众人听令,我有南北天罡地煞大阵,可困乱尘。左慈、普净、于吉、司马徽、黄承彦、乔玄、庞德公,你七人为我北斗七星,分掌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悬斗指处,乃是人间春夏秋冬。耀辉、执明、监兵、陵光、甄珠、张宁,你六人为我师兄南斗六星,各掌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牵牛去处,对为世间山河陆海。此间大阵,有宇而有宙、有正又有奇,至于阴阳如何,我再传你们各自心法,你们速将乱尘拿下!”

众人听了北斗密语传音,心神大凛,剑上招式与乱尘且打且退,待得北斗将心法口诀说完,各人均觉此阵大妙,诸人虽皆为当世最顶尖的智识之士,但此阵法变换太多,一时难以明白的通透,乱尘攻的又紧。世间紧迫,也不容他们细想,南斗六星刷刷各刺了两剑,打往乱尘腰间,乱尘骨剑环扫,一一将他们长剑打了,正欲出得第二招接手追击。北斗七星斗柄已是转到乱尘背后,七人同发一声大喝,倏尔纷飞,从斗柄出裂开七朵剑花来,分打乱尘面门、脖颈、心口、双臂、腰间、脚踝,乱尘剑法再高也不及应变,北斗七人以为能胜了他,正要剑上撤力,却见眼前银光大闪,正是那斩仙飞刀杀到近前。这斩仙飞刀甚为了得,虽不在乱尘手中,但遥相控发、忽曲忽直,冥冥之中似有千万条无形的丝线控制着一般,直把北斗七人逼得斗柄连转,任是他们怎么腾挪飞跃,也避不开飞刀所取的罩门。

此刻乱尘已是斗得发狂,骨剑黑芒一丈有余,每一剑都奇快无比,他劲力又大,诸人虽有阵法支撑,内力又可连通,起初尚可勉强三四人内力合在一处硬拆了乱尘无懈可击的剑法,到后来,只觉如山崩海潮,每接上一次,手臂都被震得又痛又麻,长剑几欲脱手。更何况那斩仙飞刀矫夭飘忽、满场游走,把众人逼得到处乱转。十三人虽有南北斗天罡地煞大阵,上印天时、下对地理,环括宇宙,足可将世间万物都挟在其中,却生生的敌不过乱尘一刀一剑,但见刀光霍霍,剑影飘飘,一长一短、一远一近,再加上乱尘拳脚齐施,竟而连战连退,四处分散。虽有北斗、南斗星云之形,却被打得四分五裂。

北斗场外看得焦急,又不能下场出手,与南斗说道:“这小子武功都这般的高了,我看左慈他们撑不了一炷香了。如此一来,岂不是违了天意?师兄,你快拿个主意罢?”南斗忽然站起,微笑道:“你怎知乱尘大胜诸人不是天意?有所谓槁竹有火,弗钻不然,土中有水,弗掘无泉。师弟,枉你修道多年,总是不得完备。如今心境,反不如他了。”说罢,拂袖一挥,刹那间时间已然定格。乱尘空立在人群中间,但见诸人神色各异、悲喜爱乐俱在,身形走位又如那棋盘中的黑白两字,纠缠、延绵、争闯、厮杀,尽搅在一处。正迷惑间,南斗站在他的身前,盈盈笑道:“乱尘,你今日之战,所为何求?你此生数战,又是所为何求?

乱尘一时间百感交集,心里所想的只有南斗“所为何求”的四个字:“我一生孤苦,老天爷与我许多、教我陷在其中,又加倍的夺了去。我每每事后伤怀争竞,可又哪次求回来了?所为何求、所为何求,我欲死时、天命要我生;我愿生时、天命却教我求。顺也不是、逆也不是,天命昭昭,究竟要我何求?”他越想越是迷茫,眼前渐渐模糊,那黑白棋盘已成了浩浩人间,棋子千万,逝去的人、活着的人俱搅在一处,忽见大火纵横、刀戈四起,又见人间团聚、情爱圆满,世人千姿百态,各生华彩。

南斗手指棋盘烽火处,说道:“乱尘,我带你去一处地方。”乱尘尚未答话,已觉眼前一花,旋即热气逼人,举目四看,但见周围一片火海,东风正紧,树木山石、皆燃在熊熊烈火中。再看背后江面上,更是火逐风飞,漫天彻地里,一派通红。

乱尘正要相问,听得马铃叮叮,迎面蹒跚行来数十人,这些人周身焦黑,莫说是兵甲袍铠不见,便是旗幡都烧得只剩半个“曹”字,火光通红,乱尘认出乃是族中的兄弟夏侯惇、夏侯渊、曹仁以及张辽、张郃等人,开口问道:“你们怎落得如此惨状?”可众人却见不着他一般,只顾低着头往北蹒跚行走。人群最后,一人披散着头发,半只手臂上的衣服都烧得精光,骑在唯一的一匹秃马上,正是曹操。山间小路,颇多乱石,这秃马想来是临时抓来的,一个失蹄、将背上的曹操摔下马来。众将连忙将曹操扶了,曹操坐在地上,环望众人惨象,忽然大哭道:“我八十三万大军,一夕燃尽!赤壁、赤壁,烧我命也!”众将劝也不是、不劝又不是,均觉凄惨。

偏在这当口,背后处一声炮响,杀出百余人来,为首的便是丁奉、丁封两兄弟。当日他们北上寻找乱尘不至,原想回兵江东,陡见得江面上大火四起,江北大军联营俱陷在通天的火海中。兄弟俩一商量,觉得此处华容道乃北上荆州的小路,于此埋伏了下来,说不定可擒得一两个曹军的大将,也不至于空手归还。曹营众将已然疲乏至极,心头暗暗叫苦,张辽、张郃、许褚、徐晃、于禁等人挥舞了兵器勉强将这百来个人拦住厮杀,又听两旁山腰上人声鼎沸,乃是丁奉两兄弟的弓箭手齐齐迸发,众将且战且退,由夏侯惇、夏侯渊、曹仁三人阵前开路,护拥着往北奔逃。却见山口银光一闪,跃出一人来。那人身长八尺,周身一色银甲,手中提了一把亮银长枪,堵在山路中间。众人都识得他正是赵云,心中大苦——平日都打他不过,如今筋疲力竭,如何能闯过去?今日恐怕全要死在这华容道了!

但见赵云银枪攒刺,一枪一个将曹营众将挑倒在路边,到得曹操时,曹操忽然大笑道:“赵将军,你我也是有缘。今日既是无路可逃,我便送了这头颅与你!”说话间,将倚天剑提在手中,赵云银枪悬在他心口前,又见众将眼目均是紧闭,想来是曹操若死、皆要追随而去,心中大为不忍。但听曹操哈哈大笑道:“曹操纵横一生,原以为大志将逞、天下一统。今此兵败,一如往昔先古,罢也、罢也,春秋一场大梦,求天求人不如求己,我自去也!”拔剑往颈中刎去。

乱尘再是按捺不住,发一声大叫,身子一闪,竟尔夺过了曹操手中的倚天剑,赵云忽觉空气一滞,连反应都未反应过来,双手一麻、银枪已被人夺了去,再拿眼看时,正是乱尘挡在曹操身前。师兄弟二人双目对视,却是无话,丁奉、丁封二兄弟远远的见着有人拦了赵云,也不分得清了,手中一十六把飞刀齐发,俱打往乱尘。乱尘唯恐曹操为飞刀所伤,袖子一拂,便将众飞刀扫得偏了,想得石壁坚硬,飞刀不过寸余、这一挥之下,飞刀俱是深深没入石壁。丁奉、丁封二兄弟闯荡江东日久,飞刀去处,便是太史慈、吕岱这等顶尖的高手都不能抵挡,惊见这人衣袖轻拂间就将飞刀扫了,心头又惊又恨,撇开与他们缠斗的张辽徐晃等人,往前急急驰奔,衣袖间嗤嗤响声连成一片,刹那间将浑身上下上数百把飞刀都发了出来。华容山谷间,但见银光漫天,极是骇人。

乱尘是为何人?丁奉、丁封二兄弟的飞刀之法都为他所传,这飞刀风雨再是了得,又如何能伤他分毫?他原本只消一掌拍出,便可将飞刀连同丁奉、丁封二兄弟一起拍散了,但他从飞刀技法间已是瞧出两兄弟的身份,心想毕竟一场缘分,低叹了一口气,五指全出,以狂风暴雨、摘叶拈花之法将上百把飞刀尽是卷了,大袖一挥,又将飞刀撒在二兄弟脚下,口中喝道:“退下!”

兄弟俩见了乱尘、如临天神,顿时双膝一软,对着乱尘伏首拜道:“师父在上,徒儿向您请安了。”乱尘听他们提及“徒儿”二字,蓦地想起紫烟,心口一酸,说道:“你们起来罢。”两兄弟诚惶诚恐,躬身立在一旁。乱尘扶住了曹操,径直走到赵云面前,说道:“师兄,我大哥已落到这般田地,恳请高抬了贵手,与他们一条生路。”赵云想起天下大运、又想起投奔刘备的初衷,实在不愿放得曹操走了,但又见曹营诸将面色惶惶,乱尘又近在眼前,这情意深重、他心中难忍,一言也是不发、背过身去,让出一条路来。

乱尘牵过马来,将曹操扶上马去,曹操心中有愧,不敢抬头相望,待得乱尘转身欲走,曹操轻声说道:“小弟,你往何处去?”乱尘笑道:“大哥,我漂泊了一生,去哪里都是一样,你莫要担心了。”曹操有道:“那……你随我回许都罢?”乱尘心头一暖,摇头道:“大哥,许都繁华之地,容不得我……”他望望南斗,心中忽是下了一个决定,说道:“师兄、大哥,今此一见,可算诀别。我此间尘缘已了,以后怕是见不到了。”说着,向曹操、赵云二人深深一躬,转身便欲走了。

曹操、赵云二人同时拉住了他的手臂,说道:“乱尘,你一向豁达,莫要失了生志。”乱尘摇了摇头,挣脱开来,走了两步,忽听得曹操朗声说道:“曹家乱尘,文武双全、天下无双,有子如此,夫复何求?荀彧、程昱,传我相令、回许都后昭告史官,于史书上将我兄弟义举一一写了。”荀彧面露难色,说道:“丞相,史书载者乃帝王将相,曹兄乃是江湖中人,虽也誉满四海,但宗法有制,入不得史册。”曹操横眉怒道:“乱尘贵为魏侯,食邑万户,便是先祖曹参都尚且未及,如何上不得?我既入得,他便要入得!”荀彧、程昱还要再劝。

丁奉、丁封二兄弟高声附和道:“古往今来的豪杰义士,可有比得上我师父的?昔年太史公司马迁作《史记》尚有豪侠成传,我师父名满天下,独开一篇、有何不可?想我江东多豪士,我兄弟二人回去与众兄弟们说,联名上书吴侯,也是一般的春秋大传!”

乱尘转过身来,抽过曹操腰间的倚天剑,悠悠叹道:“大哥,我反要求你最后一件事。”曹操见他将剑持在手中,不明白他的用意,但乱尘与他是骨肉至亲,什么样的要求、他不能答应?点头说道:“但有所求,我都应了你。”乱尘道:“我求你掩盖掉关于我的一切,名字也好、生平也罢,都不要被人传载或是记得,我想,光阴如风,不消得两代人,世间便会彻底忘了我的存在。”这一番话,说得极为动情,在场诸人都为之耸容,曹操大声道:“不可!万万不可!乱尘,人生一世,如若连名都除了,那来这人世还有什么意味?”

乱尘笑道:“花开无声、燕过无痕,我来之安之、去之宁之,都宛如飞沙。大哥,我名中一个‘乱’字、一个‘尘’字,正是乱世飞尘、沧海一粟,有不如无。”说话间,倚天剑着自己左臂上一斩,倚天剑锋利无比,剑锋落处,乱尘的手臂已落在地上,断臂的鲜血溅了曹操一脸。众人正震惊间,赵云手指连点,将乱尘肩臂处的穴道封了,乱尘笑道:“我要从曹家族谱上抹去,这一条手臂,便是我还了咱们曹家列祖列宗的。”他环视众人,眼神中尽是不舍,但觉自己身影渐渐消失,说道:“诸位,时不我与,来世都不要再见了。”众人一齐呼他名字,但见他缓缓消散在火光里,声语犹在,恍若一场大梦。

乱尘重回到沧云山间,众人已是消了定障,正茫然四顾寻找乱尘与南斗,忽见得乱尘胸口血淋淋,再去看他左手袖子空荡荡的,张宁惊呼道:“曹郎,你的手呢?”乱尘右手将她揽在怀间,俯下头去,闻着她秀发的香味,柔声道:“好宁儿,不碍事的。”说着,食指点了张宁的定身穴道,朗声大笑道:“师父,这棋我已知如何解了!”左慈等人心中咯噔一怔,正要发问,乱尘刀剑尽弃、飞身而起,一头猛撞在棋盘上,热血四溅,棋盘上鲜红一片,乱尘身如软泥、就此倾倒。

事发突然,众人惊得魂飞魄散,左慈抢上前来,将乱尘抱在怀中,掌内倾吐真气,欲要他醒了,但乱尘鼻息全无、已然去了。甄珠生怕张宁也自寻了短见,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不肯与她解了穴道。

左慈与乱尘情同父子,这一刻的打击如若雷轰,只觉天地茫然,口中嗫嚅道:“尘儿、尘儿……”张宁伏在甄珠怀间,想要一声声的唤得“曹郎”,却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热泪滚滚而下,湿了胸膛。

南斗径直走上前来,在乱尘眉心处一摘,乃是一颗七彩云石,石上有字,正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他托在掌间,凝视了半晌,轻轻说道:“帝君,原来第七卷天书便是你自己……”他又视棋良久,苦笑道:“残局已破、天命可解,可帝君你也失了轮回。天也、命也!”众人循言望棋局上望去,但见局上殷红一片,黑白子散在中间。再细细瞧了,已是看出端倪——鲜血盖处,棋子尽换,若为白,则黑子胜,若为黑,则白子胜。棋盘本止有两色,如今却是三分了天下。

再一时,普净听得身后有人柔柔说道:“师兄,你怎么啦?怎么哭了?”

其时明月当空,时值岁寒,但听得林风飒飒,虫鸟低鸣。

情爱星尘,终归乌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