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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蛇起陆(一)

“人呐,干嘛非得活得这么累?”乐心望着城墙外湛蓝的天空,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自打岑含那儿出来后,心就好像被甚么东西扯住了似的,那感觉就如同里面被人灌了铅,说不出的压抑和沉重。

其他人想来也一样,毕竟话是对大家说的,谁也跑不了。

更重要的是,谁都知道,岑含干得出来那种事。正因为如此,才让人压抑。

自己本已做好了舍命一搏的觉悟,然而他短短几句话,就让这觉悟烟消云散,让自己不得不承受另一种更为残酷和艰难的东西。

一人一条命,来也干净,去也干净。死其实很容易。

难的是死里求生。

最要命的是眼下除了等待,乐心根本没有别的法子。

太阳一点点往西,时间也从未如此难熬过,对于即将会发生的事,除了自己这一小撮人,其他人全都已一无所知。岑含仍是以保护李嗣源的名义守在其住处,剩下的人也都各司其职,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理解,现在的平静是有多么诡异。

乐心其实本不该在这种地方一个人闲逛。

作为一个统兵将领,事情实在是不少。然而今天他只想偷个懒,出来走走,散散心,然后碰上些甚么东西,准确地说,是一个人。这是一种奇妙的预感,毫无依据,但你就是确定它会来,尽管这种遭遇本身并不是甚么好事。

走过一处巷口,乐心就遇上了这个人。

确切地说,是感受到了。

如芒在背,仿佛实质一般的杀气。但乐心却没来由地心里一阵轻松,虽然身上还带着数不清的鸡皮疙瘩。

这他娘的到底是甚么怪物?

“奶奶的,看在老子都快吓尿了的份儿上,现个身如何?”

“我就在你身后。”

乐心霍然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鬼面具,面具下的眼神让他呼吸为之一窒。

“看来我是撞了大运了,又一个‘诸子六仙’!短短几年内都见过四个了。死了都值了。”乐心笑道。

鬼面人冷冷道:“你不怕死?”

这人果然不管甚么时候,身上的杀气都像是要择人而噬似的,叫人心惊胆战。

乐心叹道:“我简直怕得腿都快抖了,只不过眼下,我好像还能活一阵子。”

鬼面人道:“你跟他一样,也很聪明。”

“一个人上了战场若不想死,多少都要学得聪明一点。”

“有道理。”

“那么眼下你要怎么做?”

鬼面人缓缓道:“眼下你不会死。”

乐心又笑了:“然后呢?”

鬼面人的语气里听不到半点起伏:“跟我走。”

“去哪儿?”

“去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是间茅屋,很像当初朱麒用来安置洛飞烟的那间,不用说这一定是“冥府”的一个据点。

乐心也的确是跟着鬼面人来到这个地方的。

作为一个聪明人,站在诸子六仙面前,当然不用等到对方动粗,何况自己本身没有拒绝的意思。这是间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草屋,屋前地里还种着菜,篱笆附近还长着些花花草草,从外面乍一眼看来,倒有几分隐士之风。谁都不会想到,在这屋里待的,其实都是杀人的人。

这样的伪装不能不谓之高明。而且屋里备着干粮和水,住个三五天完全不成问题。

此刻鬼面人早已吃饱喝足,在一旁打坐。这人吃得很慢,也很专心,吃的时候就好像眼里只有食物,看不到别的。但即便如此,乐心后背发麻的感觉仍然没有一点点的缓解。

更要命的是,自己的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这是乐心这辈子唯一一次恐惧中带着尴尬的经历。

“干粮和水就在桌上。”鬼面人动都没动一下,仿佛这句话不是和乐心说的。

乐心摸了摸肚子,笑道:“你倒是很大方。”

“我对死人向来很大方。”

乐心拿起张饼,狠狠啃了一口,道:“在你眼里我已经是个死人?”

鬼面人不答。

乐心苦笑道:“好吧,算我问了句废话。”

“你不怕我下毒?”鬼面人淡淡道。

“毒用在一个死人身上,岂不浪费?”

“但你却是个会动的死人。”

乐心灌了口水,道:“吃都吃了,想这不是太晚了么?”

“你来这里想做甚么?”

乐心忽然叹道:“这里的饼虽然味道还不错,但这地方我却并不想来。”

“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

鬼面人冷笑:“你一个人出来,难道不是在等我?”

乐心悠然道:“我也许是在等一个漂亮的大姑娘。”

“特地挑在最容易落到我手里的时候约你,看来那姑娘跟你有仇。”

乐心怔了怔,扶额苦笑道:“她跟我有没有仇我不知道,但我起码已经知道,自己撒谎的本事真不高明。”

“所以你不如说实话。”

“实话么?”乐心眼皮一耷拉,笑得锋芒毕露:“实话就是,我知道你最想抓的人,是我。”

鬼面人淡然道:“所以为了不拖累他,你已有必死的觉悟?”

乐心不答,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

“可惜你若死了,他的心就乱了”

乐心心一沉,干脆闭上嘴。

但鬼面人却很有兴致,叹道:“一个人要是心都乱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乐心的头低着,但冷汗却已渗了出来。

鬼面人仿佛很满意,折磨一个人的内心,永远比打败这个人本身更有快感。

窗外透来凉风习习,更添几分寒意。

鬼面人转头盯着门外,道:“门没锁着,何不进来?”

乐心霍然抬头,望着屋门。

良久,外面才传来一声咳嗽声。

鬼面人似有些意外。

“果然在这里。”南宫翎话中带着一份难言的平静。

“南宫翎?”

“是。”

“叫躲着的那个也出来罢,我若不放松戒备,你们躲不躲又有甚么分别。”鬼面人说得波澜不惊,谁都知道这不是假话。

南宫翎似乎连谈论这个话题的兴趣都没有,缓缓道:“我来是想问一件事。”

鬼面人冷冷道:“你还没有提问的资格。”

他事先留给岑含的字条里并没有提及这间茅屋,约了见面的是另外一个地方,时间也是明日正午,还没到。

也许南宫翎真的只是侥幸找到这里,毕竟“黑无常”也是“冥府”的人。

但这并不是自己麻痹大意的理由。

杀人的人,决不能有一刻松懈。

“如果我已做好死在你手里的准备呢?”

“你真有这种准备?”鬼面人缓缓起身,杀气顿时铺天盖地,仿佛随时要将南宫翎吞噬。

南宫翎面色苍白,只觉喉头发干,身子有些不听使唤地僵硬起来,却强行咬牙死死站着。

鬼面人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笑道:“你想知道甚么?”

“我二哥的死,和我大哥的下落。”南宫翎一字一顿道。

“可惜我现在没有兴致,并不想告诉你。”鬼面人的眼中藏不住讥诮之意。

南宫翎的脸上豆大的汗水滑落,表情因为杀气的压迫和内心的痛苦而显得有些扭曲。但在鬼面人眼中看来,这无疑是十分赏心悦目的画面。

“看在这表情这么有意思的份上。也许我可以发善心告诉你,公孙牧云是怎么死的。”

南宫翎身子一震,死死盯着他。

鬼面人负手而立,仿佛南宫翎也是一个死人,淡淡道:“当年确实是我设的局,让你对公孙牧云起疑,然后派人杀光了你全家一十六口,栽赃给公孙牧云,造成公孙牧云杀人的假象,让你们自相残杀。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个派去杀你全家的人,便是这十年来对你下了无数命令的朱麒。如何?对这真相还满意么?”

南宫翎双目紧闭,忽然浑身抖个不停,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只听他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忽然双眼暴睁,大吼道:“为甚么!”

“因为我高兴。”鬼面人仿佛也陷入了回忆,冷笑道:“真要怪,只能怪你们跟孙羽走得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