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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为师(二)

两年来,岑含从未真正回过头去面对这段经历,因为痛苦,自己早已千疮百孔,而这些东西也已变成了伤口,每一次的回忆都意味着要去揭开它。

但如今面对迟守,面对自己最尊敬的人,面对这个亦师亦父、给了自己一次新生的人,岑含想试着放下自己的坚强和淡泊,去一幕一幕地将它们放到眼前。一切仍旧历历在目,岑含才发现原来自己记得那么清楚,从出谷那日起,每一个细节都仿佛早已铭刻在了心里,不知不觉眼眶早已模糊。热泪滚荡如火,灼烧着自己已有些麻木的灵魂,那股熟悉的痛楚,那股当初让自己癫狂忘我、不惜同归于尽的痛楚,又如同山呼海啸袭遍全身。

等到一切说完,岑含只觉一阵虚脱,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一双出神的眼睛,一颗空落落的心,和眉宇间几缕疲惫与落寞。

明明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却不知怎的,看上去好像是个垂暮的老头子。

迟守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甚么表情,就这么静静坐着,听着他把一切说完,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岑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师父,我知道您是来找我回去的。但恕徒弟不孝,眼下还不能成行。”

迟守道:“你可知我当初为何收你为徒?”

岑含一怔,脱口道:“为何?”

“因为我少年时也如你这般,习惯把事藏再心里,认定了的从不跟人争辩,只知道自己一人傻乎乎去坚持。”迟守仿佛沉浸在了回忆中,缓缓道:“自打为师第一眼见到你,便在你身上瞧见了从前的自己。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玄武观的弟子习性多少有些相近,但却唯有你一人,是真正跟为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岑含忍不住也笑着点了点头。

迟守苦笑道:“你我师徒相知,所以你若有觉得非做不可的事,那便去做罢,为师不会拦你。但只一件事一定要记住。”

岑含心中感动,躬身一揖道:“弟子聆听教诲。”

迟守正色道:“勿忘本心。”

岑含望着他的眼睛,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迟守继续说道:“世间事多有纠缠,往往一件连着一件,想要说清楚都难,要做得清楚就更难了,任你能耐再大,终有许多事无能为力,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秉持一颗赤子之心,求个问心无愧。你要有所觉悟,等查清了当年真相,自己是否能告别这诸多的纷纷扰扰?下得了这个决断?而到时的局势,又能否容得下你从容退去?抽身不易,路是你自己选的,能不能走下去,走出一个始终,也只能看你自己了。”

岑含默然半晌,才道:“恩师教诲,弟子必铭记于心,时时自诫。其实弟子也早就想清楚,所谓王图霸业,荣华富贵都与我无关,只等了断这一桩旧事,便回谷请罪,领取责罚。之后我想回江南故地定居,开间医馆,从此来往于桃源江南两地,做个潇洒闲人。”

迟守望着他的眼睛,笑道:“你有这番心思我便放心了,眼神不错,既无迷茫也无犹豫,就按你所想走下去吧。至于请罪领罚就免了,记得回来就好。”

岑含摇头道:“弟子违逆众师长之命擅自出谷,是为不孝;没能保护好师姐,是为不义;心中虽不恋名利但终究缱绻这名利场,亦算是违背了本门三大戒律之一;不受这个罚良心难安,只求不逐出门墙便已足矣。何况此事整个桃源谷人尽皆知,我若逃过罪责,怕是难以服众,未免让白师伯难做。”

迟守失笑道:“真是个死心眼。罢了,我便告诉你,你三位师伯乃至谷中所有师兄弟和长辈,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尤其你师姐遗体归谷下葬后,大家更是盼着你也能回来,所以才由我这个谷主出来亲口告知。说到底此事原本错不在你,是我们这些长辈虑事不详,才害得你们小辈受苦,谢洛二位师侄为此丧命。”

岑含眼眶泛红,随即愕然道:“师父,您……”

迟守轻描淡写道:“你白师伯已将谷主之位传于我。”

岑含道:“那白师伯他呢?”

迟守有些无奈道:“他好着呢!没了这些劳甚子琐事,每天教教徒弟,隔三岔五上山打打野味,偶尔去青龙台朱雀阁串串门,切磋武艺,日子过得不要太潇洒。反倒是我,平白少了许多清修的时间。”

岑含不禁莞尔,自己这个师父心里除了修行真是放不下别的东西,要说还有,那就是自己这个不肖徒弟了,想着心中倍觉温暖。

迟守叹道:“这谷主之位不过身外之物,只是祖师定下规矩,须由德行武艺最高者担当,你师父我才不凑巧地被推上这个位置。”

岑含恍然道:“原来师父是武艺大进。”四象宗主虽性格各异,但以德行而言都是挑不出毛病,若非要说,那就是辛月影脾气稍显火爆,所以迟守被能公推为谷主,只能是因为武艺已成了四人之中的最强。

“是啊,下了这么多年苦功,总算没白费,练到了这返真之境。我如今出来找你,除了方才所说,也是为了这个。你虽造化不浅到了这步田地,但终究没学全门内功夫,尚显滞涩,眼下为师便将剩下的东西教给你,你且起来,接我一掌试试。”

岑含依言站起,严阵以待。只见迟守右掌微抬,虚虚一掌罩来,当即不躲不避,左掌迎上,只听得一声脆响,二人同时一震。岑含只觉一丝劲力若有似无,直奔脚底,心知是“玄武针”,正待凝神化解,陡然间这细如毫针的劲力一化为九,如同活物窜往四面八方。岑含霎时右腿酥麻,身子不听使唤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心下大为惊讶。

这一下明明是“玄武针”,何以到后来却变成了“九龙劲”?

迟守微微一笑,道:“你再攻我试试。”

岑含应道:“是。”也是抬手右掌缓缓推出,迟守亦以左掌相迎,他这一动,岑含便有感应,觉出劲力薄弱之处,掌到中途忽地一转,轻轻巧巧拍向右肩。这一变使得十分灵动,一个眨眼功夫便沾上迟守衣襟,正要出力,蓦地只觉腰间一空,身上劲力给泄了个干净,岑含不由一愣,低头只见迟守的手掌正贴在自己侧腰上。

岑含不解,随即变招,脚下一动使开“游龙身”,左掌切向迟守右颈侧。迟守以左手后推应对,动势方起,岑含已在电光火石间收回左手,右手“金燕喙”疾如闪电往他肘上啄去。这一下用上了全力,较方才快了数倍不止,然则招式未中,岑含又是手背一痛,被散了劲。

岑含换招再试,仍被迟守快了半分,如此往复多次,皆是一样结果。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低头沉思。

迟守任由他想了一阵,才问道:“明白了么?”

岑含皱着眉摇了摇头。

迟守笑道:“也难为你了,我只攻了一手,瞧不出来也不奇怪。我桃源一脉的功夫暗合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之道,四季本是依次轮转循环不息,故而劲力亦当如此,一劲可蕴于相应另一劲之中,自成妙用。”

岑含恍然:“原来如此,冬去春来,所以‘玄武针’能藏‘九龙劲’。”

“甚至劲中又能藏劲,一出手便有三种奇劲变化,更加防不胜防。以此类推无穷无尽,只看你功夫练到何种地步。”迟守接道。

岑含大为感叹,这劲力化生之术与耶律玄的“阴阳化一术”颇为异曲同工,本以为自己已将本门技艺练透了,不想尚有这么一片崭新天地。

“此外,”迟守微笑望着他,继续道,“这道理也适用于身法上的变化。”

岑含点头道:“是了。”当即展开身法,果然依循此理,身法一环套一环,比之自己往常的变化,不仅更为精妙,也更为顺遂,不由大喜。这么一来,自己平常的那些东西反倒可以作为奇变来用了。

迟守见他已然明白,又道:“咱们再来说说后面几手,你可知我为何总能快你一步?”

岑含举一反三,道:“莫非也是另有变化之理?”

“你仔细想想,为师方才反击用的是哪些变化?”

“哪些变化?您方才用的似乎都是与我一样的手法劲法……不对!”岑含沉吟着摇了摇头,缓缓道,“像是像,但又有哪里不一样。”

迟守颔首道:“你再看看。”说罢放慢动作,又重复了一遍方才哪些招式。

岑含眼前一亮,脱口道:“‘道一势’!”

“正是‘道一势’。咱们谷中忘忧岛的布局,以五行而论,是青龙台在东为木,朱雀阁在南为火,白虎殿在西为金,玄武观在北为水,而有无堂居于其中,实为中土,中土乃五行根本,这‘道一势’出自有无堂,因而也是我桃源功夫的根本。习我桃源门下功夫,以此入门,化生四象,但实际上,四象练到绝处,亦归于此,不论是‘太虚九龙掌’还是‘烈雀手’,或是‘虎啸坤元掌’与‘大巧若拙拳’,其中变化皆包含于‘道一势’之中,这趟看似寻常的基本拳法,才是‘周天四象功’的真正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