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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明证(全书完)

秋风飒飒,日暖斜阳,大宋淮南东路亳州明道宫内正是光影交错、气爽温煦。

非只如此,此时此刻,这座同时具有庙宇、园林、行宫功能的庞大建筑群内,到处都能看到披甲武士与身着朱紫的贵人,眼见着不知道有多少大宋文武皆在此处。

而其中,位置最高的后殿小山上,更是防备严密、秩序井然,远远望去,那面早已经显得陈旧,却依然能够代表着至高权威的金吾纛旓正迎风而展。

一切的一切,都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一切的一切,又跟十年前截然不同。

各处通道的布告板上,早早贴上了此番行程非常紧凑,今日为汇合抵达的界限,而明日便要焚香沐浴、静心凝神,三日后便要祭祀,祭祀后只清静一日,便要再度设宴论事,前后不过区区六七日行程,自然引得行在文武议论纷纷不停。

便是陈规、刘汲、阎孝忠这等大员也都有些忐忑。

当然了,如吕公相之年长德重,自然可以早早去歇息,胡寅不在,赵鼎、张浚两位相公也依然可以如十年前那般泰然漫步于园林之中,甚至还可以有林景默林尚书补上位置,凑足三人行。

气氛融洽极了。

“说起来,西游降魔杂记最后一回你们看了吗?”赵鼎一边走一边随口说了些闲话。

“看了。”张浚不顾周围还有人在,当场大笑相对。“观世音说八十一难未足,引出之前藏了几十回的引子老鳖翻身,晾出无字真经……结果唐三藏却大彻大悟,说佛祖座下尚需利市打发,天竺佛国尚有妖魔吃人,唯独大唐的龙王降雨错了时辰,结果天子求情都不成,堪称政通人和、法度严明……可见,佛法早已经东渐,天竺早已经是空壳,真经自在东土,修行自在脚下……一言既发而立地成佛……委实是吴……吴大家手笔。”

赵鼎也跟着捻须笑了起来:“确系是吴大家手笔。”

就这样,二人加上林景默,一起笑了一阵,而片刻后,大约瞅见一个树影下的石桌石凳,三人便一起走了过去,偏偏又不坐下,只是在旁边稍驻,然后才继续闲聊了下去……这番行动,周围知趣之人早已经远远躲开。

“静塞郡王上书反对此行?”

树影之下,首相赵鼎若有所思。

“是。”

张浚束手而立,面色平静。“说是明道宫于官家不吉……祭祀之事,着宰执代行便可,宣恩之事,何妨在东京为之……总之,枢密院那里转达的奏疏便是力劝官家不要来这里。”

赵鼎点了点头,然后复又摇了摇头:“那西府怎么看?”

“能怎么看?”

张浚依然从容。“官家的确曾在此处落井,而杨郡王也在此处有些难堪之事……当日他手诛康履之时,愚弟与吕公相正在一旁,心里有些忌讳也属寻常。只是……”

“只是……?”

“只是杨郡王上书不走密札,而走枢密院,却不知是何意图?”

“不可能不走密札的。”

“那便是密札与枢密院一并来发了。”张浚认真对道。“反应愈加显得过度了些……会不会真有些内情,是你我不知的?”

“林尚书怎么看?”赵鼎犹豫片刻,复又看向一直沉默的林景默。

“下官以为,杨郡王名为统制,实为内臣首领,他要说什么、怎么说,都有官家理会……咱们这些其他臣子就不必多想了。”林景默毫不迟疑,即刻做答。

“我也以为如此。”

赵鼎点了点头,就此抹过。“倒是另一件事情,两位听说了吗?”

“哪件事?”

“万俟元忠闹出得那件事……说是要以中兴特例,将宗、吕、汪、张四位直接追圣列神,宗吕追圣抬入文庙,汪张列神,就在此番祭祀中弄个正经封敕。”

“恕愚弟直言,这厮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想的是将这四位抬上去,不与大家争这十八个位置……但未免焦急了些,而且手段也太粗陋了点,吕公相一个活人,怎么好与三位过世的同列?而且,燕京的吕相公又怎么说?那边都说是此次北伐已经将他内里掏空了,几乎熬不过下个冬天……要不要一起进?进庙还是列神?”

“愚兄也以为如此,我等读书人,既不在意什么爵位,也不求什么神位,至于文庙这种事情,也不是看功勋的,还是要看学问,本就是一码不挨着一码……今日你我私下说一句,真要说文庙,将来还是只有吕公相一人把握大些。”

“吕公相什么把握不大?”张浚摇头苦笑。“不过,这事也不怪万俟元忠……当日十八王出来,大家都还议论纷纷,可如今轮到文官来抢这十八个位置,却又个个嫌少,而万俟元忠的功劳又着实有些远了点……在这件事上上蹿下跳的,可不只是一个万俟卨。”

“这倒也是。”

“下官以为,此事倒未必如此。”就在赵张二人坦然议论此事时,身后一直沉默的林景默忽然开口,引来前方二人的驻足回首。

“林尚书怎么看?”赵鼎倒是问的坦荡。

“万俟经略此举自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但却不是,或者说不只是在求名列十八勋位。”林景默也停了下来,束手对答如流。“因为文臣不比武将,还要一场场战事来重新排定,十年之间,十八勋位在官家那里必然早有排列,不是外力可为的,而万俟经略的手段也过于拙劣了……下官冒昧猜度,万俟经略此举乃是预料到自己十之八九排不上去,所以借此说些委屈,提醒官家不要忘了他,好换取实利的意思!”

“除了勋位,还有什么事不要忘了他?”

张德远状若诧异,而赵元镇则直接蹙额。

“燕京。”林景默目光扫过两位相公,认真做答。“数月前不就有迁都的流言了吗?与身后名相比,万俟经略怕是更想有生之年再进一步吧?若能借此得一先机转任河北,宰执也就不远了。”

闻得此言,首相赵鼎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乃是毫无动容,而原本状若诧异的张浚听完后也意外的坦然,甚至有些坦然的过了头。

而稍微顿了一下后,这位当朝枢相、木党领袖便转过身来,看向当朝首相,言语平静:“元镇兄,依着愚弟来看,燕京是一件事,但也不是一件事,因为官家回来了……官家回来了,就有能做主的人了,官家回来了,国家也就太平了……不迁都就不迁都,可若真要迁都,官家必然会直接告知的,而届时我们难道还要反对不成?便是反对,以如今官家威望,难道就能成?真闹出北魏迁都的事端来,丢脸的是谁?”

听完此言,赵鼎沉默一时,半晌后,终究是微微颔首,然后却又转身往树影深处踱步而去。张浚见状,回头相顾林景默一眼,也继续从容相随。

夕阳西下,其实由不得许多讨论,而翌日开始便算是正式进入祭祀仪式。

众所周知,赵官家在某些事情上的行为其实特别无稽。

他喜欢抬人做神,喜欢亲自动手写一些奇奇怪怪的鬼神故事,但本身却很不尊重鬼神与祭祀……昔日刮过道祖、佛祖金身倒也罢了,当时真的是穷极无奈……但不说别的,就前几个月的事情,上菊花岛,进门就问人家传了七八十年的敕造大龙宫寺住持啥叫敕造,八角井里的水到底能不能得长生,放几条鱼进去能活几时,把几十岁的老主持都逼哭了,也不是一般官家能做出来的。

回到眼下,赵官家虽然口口声声说是感恩道祖保佑,乃成十年之功,所以回来了却当年心愿,但真到祭祀的时候,却只是敷衍……前三日沐浴更衣就很不体统,期间甚至往涡河跑马射了次鸭子,待到三日后正式开始祭祀,也只是穿着那件祖传的旧礼服,拢手做了一个掌柜,任由吕好问、赵鼎、吕本中、杨沂中等人折腾。

真轮到他时,这位官家却只上去,在玄元殿外的祭台上与玄元殿内的道祖金身前各自上了一炷香,便算了事。

只能说,幸亏没一把香灰糊到道祖脸上。

待又过了一日,这位官家居然直接下旨,就在玄元殿大院中的祭台前开宴论事……上下也没个敢直言纳谏的,只是随着官家糊弄,甚至颇有几个无耻之徒引经据典,硬说这般作为妥当。

但有一说一,宴席规格还是很高的,除了必要的天子近臣外,文官需要有中枢秘阁大员经历或者地方经略使履历,武将也要郡王起步,看来这场宴会真的能决定很多事情。

而官家果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

这日晴空万里,秋高气爽,宴席刚开,尚未酒酣,赵官家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诸卿。”

坐在台前高地上的赵玖举杯自饮,然后含笑出言。“老子有言: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汉昭烈进位汉中王时也说了然后功成事立,臣等退伏矫罪,虽死无恨。但是呢,那是圣人和名王,咱们是比不了的……为什么要来此地祭祀?还不是因为十年前的秋日,咱们就是在这里下定决心不去扬州,转而咬牙抗金的?而今金国殄灭,北疆一平,堪称功成事遂,所以回来给道祖他老人家做个汇报……现在祭祀完了,有些事情,咱们也不必谦虚了……吕公相?”

“老臣在。”

距离赵玖最近一人即刻从座中起身。

“不必起来了。”

赵玖再度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只是捧杯示意。“咱们在座中持酒论英雄便可……武将要论战功,这个东西已经落定了……咱们说下定策之勋……吕公相以为,建炎十载,定策之勋首在何人啊?”

院中陡然安静下来,只有秋蝉之声与秋树婆娑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

而吕好问坐回原处,倒也坦然:“臣闻凡事必有初,昔日当靖康之难,天下颓丧,主和者、求退者数不胜数,如臣等皆手足无措。当此之时,乃是李纲李公相与宗泽宗留守一内一外,力排众议,坚持抗金的。非只如此,当时官家初登大宝,流离在外,非李公相于行在重起朝纲,则朝廷难复立非宗留守坚守东京,则中原尽墨,国家无望……此二人,乃是抗金之赤帜,国家之脊梁……功大莫可言也。”

“说的不错,没有李、宗二位从决策上咬住那口气,国家早就没了,哪来的后来那些事……宗忠武年长些,又已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便以宗忠武第一,李公相第二好了。”话到此处,赵玖举杯环顾。“诸卿,且为两位抗金赤帜浮一大白。”

众人不敢怠慢,便是匆匆从太原折返,被李纲传令通缉的李彦仙也平静举杯其实,文官这里,表面上是文无第一不好编排,实际上却如林景默所言,乃是人人心中皆有一杆秤的。

而且,宰执之位的特殊性也摆在这里,所以十八个位置,大多数人选大家心里都有谱,无外乎是最后几个位置稍有说法罢了。

果然,吕好问提出宗泽、李纲之后,赵鼎又提出了吕好问、吕颐浩、汪伯彦、宇文虚中、许景衡五人。

这五人,乃是南阳时期便登上相位的执政,是前期最艰难的时候实际维持国家运行和抗金事业的相公……不能没有。

而张浚,则补充提出了殉国的张所。

轮到刘汲说话时,这位当朝副相稍微有些出人意料,他越过自己和陈规,将赵鼎、张浚、胡寅、林景默四人一并提出。

理由是这四人是从八公山上便开始在御前效力的抗金中坚,官家臂膀。

而陈规顺势补充了八公山后便跟上来的刘子羽。

接下来,轮到林景默和刘子羽说话,二人自然投桃报李,一人一个,将刘汲、陈规两位南阳系宰执给推了出来。

到此时,就已经足足十五人了,怪不得连万俟卨都不敢求这么一个位置。

不过,也就是最后三人,争议不免大了一些。

有人提议王庶,理由是王庶不仅抗金立场坚定,而且是朝廷控制关中之前的关中军政领袖……更有人直接指出了曲端威逼王庶,王庶坚持立场的事迹。

所幸曲端留在了燕云,否则又是一场尴尬。

也有人提议胡闳休,认为胡闳休西夏立有奇功。

还有人提议李光、马伸,也有人提议正在北疆做安抚大使的刘洪道,甚至有人提出了八公山后便死在淮南的张悫。

到最后,同路而来的张俊都忍不住插了句嘴,不合时宜的提了下万俟卨。

不过,对于这些建议,赵官家只是自斟自饮,任由争论,等到最后方才直接挥手下了定论:“你们说的都不错……但若都放上,不免太滥……朕的意思是,王庶可以上,否则曲端封王他落选,岂不是难服人心?”

众人多有颔首,这的确是个问题……不光是文官内部功劳、资历,还要考虑武将那边的因素,除了王庶外,另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在于林景默与胡寅分别是张荣与岳飞的保人。

当然,王庶本身就是资历、位置、功勋仅次于宰执这一档,也是争议较少的一位。

“台谏不能没有一个位置。”赵玖继续饮了一杯酒,才以手指向了座中一人。“非御史中丞时时刻刻以作警醒,指不定国家就要一头倒入全军之态,没了个体统……李中丞堪当此任。”

李光这次真没有反对,反而直接起身谢恩。

倒是一侧马伸,情知有了李光,自己怕是就没了机会,而哪怕他自诩不是在虚名之人,此时也不免心中稍微黯然起来。

果然,赵官家目光扫过了马伸,继续斟了一杯酒,却又顿了一顿:“诸卿,咱们今日说的建炎十年之功,是抗金绍宋之功,至于张悫张相公,乃至于更早的张叔夜、刘韐诸位,当然是英烈,却没必要挤在此处。”

众人纷纷颔首,这倒是理所当然的意思。

“至于剩下一个名额,朕想给刘洪道。”赵玖饮下这杯酒,终于拿定了主意。“不是胡闳休功勋不足,而是要借他西夏奇功,让他压一压阵,省的其他人不服……而且胡经略终究年纪尚小,将来本朝还要多用边事,少不了他的前途……倒是刘大使,从青州大败开始,千辛万苦,败仗胜仗、民生后勤,十年间辗转江海,北上南下,始终立场坚定,贡献良多,也该有个说法。”

此言一出,十八位俱列,在场官僚中没有位置的多有失落之态,却也有些释然之态……这事折磨他们许久了。

“凡此十八人,依次为宗泽、李纲、吕好问、吕颐浩、汪伯彦、赵鼎、张浚、胡寅、宇文虚中、许景衡、刘汲、陈规、张所、林景默、刘子羽、王庶、李光、刘洪道。”赵玖依次念完之后,正色吩咐。“着礼部准备一下,宰执皆授亲王,余下郡王……都不必推辞,这是你们该得的……下面的统制官与其他功臣也要加公、侯、伯的……然后文武三十六臣,当书传记、存画像,然后分两份,一份挂到秘阁,另一份悬挂到燕京尚书台里去。”

场面陡然一滞。

“朕知道你们要问什么。”

赵鼎刚要起身,赵玖便直接摆手。“不错,朕已经下定决心,迁都燕京……理由有三个,一来经此十年征战荼毒,北方人口流失、经济虚弱,中枢若不能摆出一个绝对的姿态,怕是无法使北方从根子上重振起来。”

众人各自束手静坐,一言不发。

“二来,一张白纸好作画,本朝多有痼疾,遂成靖康之难,而朕欲绍旧宋而立新宋,总该寻个法子摆脱旧朝纷杂……北方这一次清理的格外干净,河北诸路也多是良家子、自耕农,再没有什么几代的世族、整州的地主立足之地了……去了燕京后,周边也能干净一些。”

有人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最后一个理由嘛,那就是燕京乃河北之首,而正如东南是国朝财赋之地一般,河北也是国朝军事所倾……不牢牢控制住河北,如何使北疆太平?”赵玖环顾众人。“说到底,诸卿想过没有,咱们花了十年功夫打赢了这场仗,而后呢?而后便天下太平了吗?若蒙古起来了怎么办?渤海人闹起来怎么办?生女真又如何?”

气氛彻底凝固,无论文武,吕好问也好,韩世忠也罢,皆端坐侧耳。

而赵官家似乎是酒意上涌,言语中也渐渐有了几分情绪:

“一个个都想什么呢?十年前这个时候,就在此地,咱们一群丧家之犬,栖栖遑遑,几欲亡国,朕想国,朕想扭转一个想法,回头抗战,都得杀了内侍省的大押班,流放了当朝首相才行……而今日,咱们又是表功,又是庆祝,但不过庆祝熬过了这场国战而已,而赢了宋金国战,便可以就此万事太平了吗?

“之前在菊花岛,朕颁下敕约……当时朕就能察觉那些北疆部族的心思,不过是你强横一时,我小心一时罢了,长远来看,谁把那些东西放心里?便是朕,难道就指望着用几道敕约来定万世之基吗?也不过是借此大胜,先定个框架,先稳住,然后好抽身内政罢了……等自家强了,才能万事妥当!

“而内政怎么做起?还是要你们这些相公和重臣们,也就是宰执领着秘阁、公阁把国家担起来,然后朕领头去做最重要最需要朕压阵的事情罢了,就如同之前十年那般……

“先修河,但不止是修河,要借着修河把裁军、迁都的事情慢慢的、潜移默化的给做了……

“迁都不是一下子迁过来,没必要,吕相公身体不行,到时候身上枢相的位置可以给良臣来做,胡寅以协助修河的名义加个副相,一起在燕京坐镇。咱们慢慢来,修得快三年五年,修的慢十年八年,就可以将秘阁慢慢移到燕京或者朕身边,什么邸报也可以在河北办一份,新科进士可以跟着朕在河北点验……等河修完了,也差不多习惯了,再正式迁都……

“御营三十万甲士太多了,没了女真二十个万户,留这么多战兵干什么?改一些戍卫部队,御营先减到二十万,塞外辽阳那里两三万足够了,燕京五万、中原一两万、河东两三万、关西两三万,东南零散着摆一两万,内河水师维持黄河、长江两处便可,倒是海军可以加上来……

“而减掉兵员,也就可以渐渐减掉南方的加税、加赋了,不然朕心里终究不能安的……

“修河、裁军、迁都,同时加强对周边诸邦国的控制,也是让内里休养生息,然后看将来咱们内里的底子,再试探性着想想如何让三张敕约从三张空文,变成真正的流官……能控制就控制,能羁縻就羁縻,能流官就流官,佛法该传就传,儒学该推就推,但一定要量力而行,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淡!”

这下子,所有人都确定了,官家确系是喝多了,但无一人敢将这些言语当成醉话,恰恰相反,无论是早已经淡出的吕好问,还是刚刚被钦点为正式的副国级领导,完成出将入相的韩世忠,全都竖起耳朵,要多认真就有多认真。

赵玖再度给自己斟酒,却发现酒壶已空,刚刚又回到官家身侧的内侍冯益赶紧又奉上一壶,却被赵官家略显不耐的给斥退:

“与北疆相比,倒是西辽那里,等国家稍微安稳,便可以理直气壮直接索取河西六州,将疆域推到玉门关,耶律大石不会不给的,也不敢不给……而且,若朕所料不差,朕有生之年,既能看到耶律大石横行西域万里,又能看到他一命呜呼后国家渐次衰落……昔日汉武取西域而匈奴灭,若真有一日,不是不能取西域而夹北疆、定青塘……但这个就远了。

“只说河西到手后,便可以经营西域,也可以将碎成瓷片的青塘给渐渐润养起来,那地方太穷,地理也过分,却可以当屏障,也可以做外线,扶持一二后,若能将手延伸到大小金川,西南大理那里,说不得就有了真正能作为的机会……

“东南方向的越南要看海贸发展,海军强盛才可以,而且真没必要想着吞并啊、流官啊,依着朕看,越南最重要的是尺布斗米这个生意,甭管是维持现状还是武力吞并,首先要保证越南的大米能顺着海贸运到东南……

“所以,还是那句话,机会总有,但所有的这一切,都要讲步骤、讲地理、讲收益,讲量力而行……能不动大刀兵,就不动。

“唯独有一处地方,朕是下定了决心的,是不惜大动干戈的,却不在外,而在内……南方,必须要抑制兼并!必须要向河北、中原看齐,朕不敢说王朝兴衰皆决于此,但最起码算是靖康之难的一个重要教训吧?方腊、钟相才去了几日?所以,谁敢兼并,谁敢做田亩十万的美梦,朕就要像对付女真完颜氏那般,将他殄灭!

“总之,对内,要迁都裁军,要休养生息,要抑制兼并,要鼓励商贸,尤其是海贸,同时尽力修河,推行原学对外,适当强化对北疆控制,对西大举和平扩张,尽量不动大刀兵……这就是咱们往后二十年,乃至于三十年……反正是朕死之前的国家大略,也不知道能做多少,又有多少能成……诸位,旧宋恩怨已了,新宋征程在即,可有谁还有什么疑虑?”

“臣虽老迈,愿随官家再尽征程。”

群臣初时其实反应不一。但很快,在反应过来的吕好问的带领下,赵鼎、张浚,韩世忠、李彦仙以下,左右文武片刻不敢耽搁,纷纷起身,就在这玄元殿前的祭台之下,先等吕好问出言,然后纷纷山呼而拜。

口称,愿随官家再尽征程。

实在是无一人敢有迟疑之态。

而到此为止,众人便都知晓,这才是此番明道宫参祭真正的戏肉。

“都起来吧!”

赵玖当场失笑,待众人坐回,复又感慨。“你们中是不是还有人以为朕要从此懒政?是不是也有人觉得朕有些多事呢?还有没有人会觉得朕想做的事情太多,将来跟着朕会过于辛苦,以至于一时生怯?”

“好让官家知道,臣刚刚的确一度生怯。”

眼见着气氛彻底安泰下来,坐在最下方的京东西路经略使万俟卨不失时机的开口打趣。“但一想到连之前十年那般严峻、那般辛苦,官家都能带着我们走出来……将来的路便是再辛苦,又有何惧呢?”

赵玖再度大笑。

笑完之后,这位官家回过头来,看了看身后的玄元殿,却又若有所思:“说起来,朕喝多了酒,嘴碎了些,只顾着说,却差点忘记一件事情,幸亏万俟经略提醒……”

众人赶紧摆出一副严肃姿态,但经历过之前那番二十年小目标啥的,此番严肃,倒有几分做样子的意思。

“其实,朕之前也一度生怯。”赵玖认真以对。“但是没办法,既身居此位,便该晓得,路就在前面,不走是不行的……不走就是辜负了天下人……你们也是如此,莫要以为十年功勋在身,便可肆意享受,乃至于逆行大势……咱们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还不懂吗?所谓时之英雄,也不过是凡人,凡人咬住牙关,进一步便是一时之英雄豪杰了,所以千万不要因为自己的成就而自以为是。”

“总有官家在前的。”

韩世忠心中警醒,即刻表态。“臣等断不会负了官家。”

“不是负了朕,而且官家是官家,赵玖是赵玖,前者是位,后者是人,偏偏位又要人来居。”赵玖看着自己最信重的武臣,一时摇头。“朕说还有一件事,真不是说要敲打你们,甚至不是在自勉,只不过是有一个道理,一个心事,如鲠在喉,今日不说出来,不让你们明白,不自己表个态,总觉得难受,可若是直接说出来,怕是没几个人能牢记在心的,朕自己也会有些麻痹……”

“官家直言便可,臣等莫不谨记。”李彦仙也随即起身拱手。

“还是先不要直言,朕先问个问题……”赵玖再笑,却又再度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刚刚咱们才定下了建炎十年之功的十八定策文勋,而且还排了序……那敢问诸位功臣,建炎决胜,是你们三十六文武加一起的功勋大呢,还是朕的功勋大呢?”

李彦仙和韩世忠都不好说话了,本能便看向几位相公,而略显沉寂的玄元殿前院中,吕好问犹豫了一下,到底是站了出来。

“臣冒昧,自古有言,恩出于上,臣以为,功也当出于上……”吕好问言辞略显小心。“功臣们功劳当然极大,但官家是天子,受命于天,建炎十年风华,若非官家当其位,定其策,并引而导之,使天下抗金,同时任用臣等,又哪里有臣等的功勋呢?臣等功勋本有多半要算在官家身上。”

“有道理。”

赵玖点点头,却又正色再问。“可若是如此说来,一百统制,数百州郡官员,加一起也比不上三十六位功臣了?毕竟嘛,若非是三十六位定策用武之勋为其首,下面的人如何做事?”

“陛下,这不一样的。”

赵鼎赶紧起身,接过了此话。“统制官与州郡官员,也是官家任命的,他们固然听我们这些宰执、元帅的言语,却更要知晓官家之决意,明白官家之赏罚……而臣等赏罚用事,也不过是用官家的方略与权威。”

“所以,还是朕的功勋最大了?”赵玖努力来笑。

“正是。”赵鼎勉力来对。

“原来如此。”赵玖点了点头,继续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可朕还是不懂……朕明明只是在龙纛下坐着,指了指方向,尧山也是,获鹿也是……若说没有表率引导之功勋那是胡扯,可千军横扫,万众拼死,一战而殁数万甲士,数十万国士倾覆如山崩,怎么也不可能是朕一人坐在那里便成的功勋吧?”

“好让官家知道,官家是皇帝,是天子,享有四海。”虽然不知道这位官家又要做什么,但张浚也不得不起身了。“而帝者,生物之主,兴益之宗也……有些事情,官家坐在那里,就足够了。”

“似乎有些道理。”赵玖点点头,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却又再度摇头,然后指向了身后的玄元殿。“可若这般说,后面这位怎么讲?”

几位相公,连着两位元帅,一起怔了一怔,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他也只是坐在那里……”赵玖继续侧身指着后面言道。“而且坐的比朕更高,更近天地,那岂不是说,咱们这十年之功,都要归在他身上吗?而且仔细想想,咱们前日不也还专门大礼参拜,谢过他吗?”

众人茫茫然抬起头来,方才意识到官家到底在讲什么。

后面是玄元殿,玄元殿中坐的是李耳。当然,李耳只是一个名字,是道祖的一个化身,道祖本就是道!是天地万物根本大道的体现!

官家享有四海,但四海都道祖赐下的。

官家是天子,但道祖本身就包含了天。

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而从这个道理来说,赵官家的话似乎也很有道理……

但是,所以说但是……谁又都知道,那只是一个擦了金粉的木雕啊!

“官家。”

就在几位相公被弄得有些失神之际,又一人战战兢兢起身,却是静塞郡王杨沂中,后者恳切俯首。“官家是皇帝,道祖是神仙,两不相碍,就不要计较这些了……”

“神仙!皇帝!宰执!元帅!”赵玖大叹一声,然后站起身来,回顾另一个郡王刘晏。“平甫,替朕将坐在殿中的那位请出来……”

杨沂中抬起头来,面色惨白而吕好问、赵鼎以及座中如林景默这般心思敏捷的七八名文臣,则一起抬起头来死死盯住了赵官家,状若所思倒是刘晏,只如其他人一般有些茫然,却没有多少计较,既得圣旨,便即刻示意。

班直们虽然不晓得官家耍什么酒疯,但一个木雕,又如何会犹疑?道祖真怪罪,也不能隔着官家怪罪到他们头上吧?

于是乎,片刻之后,一个巨大的,明显刚刚擦了金粉不久,而且昨日才受了香火的木雕便被抬了出来,就放在赵官家身后的空荡祭台上。

赵玖再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才醉醺醺站起来,然后向一名班直下令:“替朕去柴房取一个斧头来。”

已经微醺的众人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几乎齐齐瞠目结舌,继而慌乱起来。

但反应最大的还是静塞郡王。

“官家!”

杨沂中不顾一切,直接出列来到赵官家与那尊木雕之间的台阶上,然后侧身下跪,叩首以对。“事到如今,官家何必计较?”

“正甫啊,朕没有计较,朕只是想当着诸卿的面做个原学实验罢了。”赵玖当即再笑。“不做这个实验,朕心里不爽利……你想想,明明是咱们、是天下人辛苦了十年,怎么按照几位相公的道理,到头来都只是他一个木雕的功劳呢?这不公平!”

回过神来,有人试图附和却又立即闭口,有人早已经面色铁青,而也有人满脸潮红起来,更有人只带有一种靴子落地的释然来看。

但还是杨沂中,最为紧张。

片刻之后,当班直将劈柴斧头送到,杨沂中抢先一步接过来,再度下拜,并诚恳以对:

“官家!若官家非要如此,臣愿代劳!”

“臣也愿代劳。”韩世忠虽然不太明白,却也立即跟上。

“都不用……正甫。”赵玖摇头以对,并伸出手来。“朕宁今日遭天谴,也要亲自动手……而且,你真忍心看朕一直这般躲闪下去吗?给我吧……给我!”

杨沂中犹豫一时,但终于还是栖栖遑遑将斧头交了出去,却又几乎落泪,也就是此时,张浚也忽然惊惶起来,继而引得旁边代劳不成的韩世忠诧异来看官家发酒疯劈个神仙木雕而已,难道还能真遭天谴不成?

若说这个,他泼韩五早三十年便该在延安府遭谴了的。

一个个的怎么回事啊?

然而,由不得许多人乱想,赵玖已经接过斧头,复又咬了咬牙,终于是借着酒劲走上前去,一直到了雕像正面,才稍作感慨:

“老头……有灵也罢,无灵也罢……我今日终究算是功成事遂再来见你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反正朕都要下手的。”

感慨既过,赵玖一脚踏上对方的膝盖,挥起斧头,半身蹬起,直接便对着这位道祖木雕的脑门奋力劈了下来。

这一斧用力极重,结果直接楔入脑门,不能拔下。

赵玖尝试了两下,也干脆放弃,转而跳下来,先是奋力朝地上跺了跺脚,然后便仰头去望头顶苍天。

但天象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秋风飒飒,日暖斜阳,唯独跟上来的杨沂中早已经满身大汗跌坐在旁。

“狗屁的神仙皇帝。”

半晌之后,同样出了一身汗的赵玖忽然低声嘀咕了一句,声音虽低,却足以在鸦雀无声的院中落入所有重臣耳中,而转过头来,这位官家复又指着脑门上挨了一斧头的木雕笑顾下方众人。“诸卿,这道祖看来是个讲道理的,知道这功劳还是咱们凡人的,所以没有发怒……倒是你们,可不要学朕,因为朕还没修成正果,也没有这般度量!”

言罢,这位官家仰头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笑得座中几人几度尝试陪笑,却都笑不出来。

而终于,赵玖终于止住笑意,然后带着酒意,就在脑门上挨了一斧的雕像前,正色扬声宣告:“诸位,朕刚刚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之前十年,咱们做下的这番灭金绍宋的功业,并非是什么天恩圣意……最起码不是天恩圣意为主……真正主导着做下这番堂堂功业的,终究还是你们,是这天地间的所有宋人!活着的,死了的,来了的,没来的!都有!”

吕好问早有准备,本该再度带头呼应,但不知为何,可能是年老气衰,可能是饮了几杯酒,此时闻得官家这番醉言,这位当朝公相却忽然鼻中一酸,一时失了措。

但赵官家毫不在意,他一言既出,就回头对杨沂中示意:“将这木雕劈碎了,填到后院那口井里去,别耽误大家宴饮!至于诸卿,也各归各位,今日咱们不再说将来如何,也不计较过去怎样,且只关起门来放浪形骸一场,贺胜庆功而已!”

众人这才轰然。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建炎天子于明道宫大醉酩酊,后三日,方归于东京。

归京当日,翰林学士吕本中的小报上,复又刊登了月前菊花岛上官家新填的一首新浪淘沙。

词曰: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全书完。

:感谢slyshen大佬的又又又又一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