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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水中月

“令尊是个好大夫。”杏娘以庄重的口吻表示了自己的敬意,赞叹之中还有几分羡慕。

“可惜,他不是一个好丈夫。”邓林的声音里带着一个女人的“怨”,尽管这种“怨”还没有上升为“恨”,但毫无疑问,它已经成为了他内心深处的一根刺。那个女人死后,这根刺就彻底地扎进了他的心窝里,以致在他的余生之中,他都不可能像别人一样不痛不痒地给自己的父亲一个几近“圣人”的过情之誉。

为了不让此间的气氛变得太过于凄苦,邓林又转过笑脸来,说道:“不过,在我心里,他还是一个好父亲。”委婉的语气里浓缩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有苦,也有甜;有痛,也有欢乐;有歉疚,也有谅解。

“还是一个好师父。”杏娘微笑着赞叹道,“名师出高徒”,杏娘的这句赞叹更多的是表达对后者的赞赏之情。

邓林憨憨一笑,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不无谦虚地回道:“可惜啊,我不是个好徒弟。他在世的时候,我没好好学;等到他过世了,我才想起后悔了。”

“令尊也过世了?”杏娘惊讶的眼神之中露出点点同情之意,尽管惊讶是假的,但同情是真的。

邓林低着头,脸上稍稍露出一言难尽的苦楚之色,然后他刻意地使用了一种平淡的口吻道:“哦,是啊,两年前去的。”望着邓林神思有异,好似戳到了他的伤心处,故而杏娘再次歉然道:“——对不起啊。”

“没事!生老病死,人之常事。”邓林看似释然的脸上却有一种凝滞不开的忧伤,还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烦恼。

“难得你经历这么多事,还如此看得开。”杏娘见其心神略有恍惚,便转过话题道,“说起这‘生老病死’,生与老那都是有定数的,我们无法更改,也无可作为,但这‘病’和‘死’,却是你们医家大有可为的,药到病除,起死回生,可全在你们的一双妙手啊。”

“没那么神通,起码……我还没那个水平。”邓林嘿嘿一笑,有些难为情。抬头见杏娘那宛若秋水的眼眸从自己身上宛转掠过,邓林不觉面红耳赤,恁是西北风再烈,也难消却他心头这一阵热血沸涌。

“你有!”杏娘反驳道,“我琼姨的病前前后后已经请了十几名大夫来,包括那位姜太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惟有你,道出了这病由和病机,还给出了治则。真乃神医也!邓郎中,我琼姨的病可就全拜托你了。”说罢,杏娘已伏身拜在邓林跟前。

邓林一时慌忙,竟也忘了请杏娘起身,而是依样向着杏娘俯身而拜。杏娘迟迟不起身,他也久久不起身,只在口中应承道:“娘子,你放心,你琼姨的病,我定当竭尽所能治好她的。你放心好了。”

“果真?”杏娘微微抬头,半喜半疑。鬓前的一缕青丝被风吹乱,胡乱地拍打在她那一双澄静如湖水的眼眸之中,逐起一片縠皱。日光晻晻,秋水瑟瑟,轩里轩外的银烛已经亮起,烛光里,泪光里,点点涟漪泛起一道柔弱而清莹的光圈。邓林痴痴地捕捉着那一刹那的光影,脑海中漂浮着一幅未曾有过的美好光景。

风挑柳眉,柳漾湖心,心在湖底,柳在眉梢。

迤逦多时,邓林才将自己的目光回到眼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邓郎中仁心仁术,杏娘感激不尽。”杏娘再拜。二人复又施礼还礼了一番,杏娘起身问道:“邓郎中,你这可是答应我了啊,你可不要学那姜太医,来了几次之后就再也不来了。”

“自然不会。”邓林心想:为了你,我也会再来的。

正想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说姜太医?虽说姜太医的医术不怎么样,可他的医德那还是有口皆碑的啊,怎会如此?”邓林本想趁机再讥嘲姜太医几句,可他又觉得背后说人是非不甚磊落,而且是当着杏娘的面,未免在杏娘心里落下个嫉贤妒能的坏印象,他将那半截子话咽了回去。不过,他的那前半截话倒是提醒了他。

他若有所思地抬头觑了杏娘一眼,转而低头望向火炉,思忖良久,讷讷地开口道:“杏娘,在下这次来,是给你琼姨治她的不寐之症的,其他的……”

“邓郎中,身为父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病重而不管吗?身为子女,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母病危而不顾吗?”杏娘没等邓林的话说完,便抢先说道。

邓林愕然无对,默然许久。

“杏娘,并非在下不救,实是崔夫人——她,”邓林犹豫了片刻,“你琼姨已无药可救。”

面对杏娘的诘问,邓林不得已吐露实情,何琼芝病入膏肓,时日不多矣。杏娘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何琼芝的病势如何,她都会镇定自若,可是当她从邓林的口中得到“无药可救”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多年来,何琼芝有疾在身,杏娘是知道的,虽然何琼芝和崔洵都着意瞒着她,但杏娘还是能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得出来的,只是她从未意识到何琼芝已病得如此严重!

“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杏娘瘦弱的肩膀猛地颤抖了一下,内心的空白被两行温热的眼泪所填满。

“我想姜太医已经尽过力了。”身为医者,邓林比杏娘更能体会一个医者爱莫能助时的无奈与痛苦。他神色黯然地耷拉着脑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既为姜太医,也为自己。

这种有心无力的悲哀,让他抬不起头来。忽然间,他猛地抬起头来,一扫脸上的沮丧,欢喜若狂地惊呼道:“哦!对了,还有一个人,他或许有法子。”

杏娘见他忽然转悲作喜,却不知其中缘故,茫然问道:“谁?”邓林激动而振奋地拍案道:“平江祁家的祁——七——爷!”杏娘不知此是何方神圣,迟疑地问道:“祁七爷?”

“平江祁家的祁七爷,他的医术天下第一,他家的九针十丸能治天下百病,他定有法子。”邓林的口气比之前更为肯定,也更为激动。

杏娘见他说得真切,便也托了七八分希望,泪眼盈盈道:“天无绝人之路。这次可真的要多谢邓郎中了。”杏娘又再拜谢,邓林依旧顶礼相还。

邓林见杏娘高兴,本不欲扫她的兴,可话在肚里,不吐不快。

“你先别急着谢我,”邓林顿了顿,“这祁七爷是坐堂行医的,从来都只在他家的千金堂给人看病,从没出过堂,更没有离开过姑苏,甭管你多有钱,甭管你多有势,他都不会去你府上看诊。所以你要想请他来临安给你琼姨看病,怕是没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杏娘急切地追问道,眼睛里就像是追逐着一道希望渺茫的光。

“除非你和他们姑苏五友的其他四家有什么深厚的交情或是施过什么恩惠。”看着杏娘脸上的喜色逐渐褪去,邓林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他也觉得自己是尽说了一堆废话,非但无济于事还徒增佳人心伤。

若是崔家和姑苏五友有故交,那自然早就去谒请祁七爷了,还用等他来饶舌?

若是崔家曾施恩于人,那祁家定然不消延请,早就登门施治了,还用等他上门看诊?

许人希望,却又遗人失望,邓林啊邓林,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呢!邓林懊恼地心里埋怨着自己。

“你既说姑苏五友,那是五个朋友吗?”杏娘继续问道,语气倒不甚颓丧。

“姑苏五友!?”邓林瞅了一眼杏娘,两眼珠子滴溜溜地在眼眶里转了个圈,思忖片晌,道:“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姑苏五友,你居然没听说过!不是五个朋友,是五个异姓兄弟,却比亲兄弟还亲。”

“据我爹讲,这姑苏五友原本是九个人,艺祖年间,九个人从家乡逃难出来,路上死了三个,剩下六个,后来这六个人就逃到了姑苏,成为了姑苏六君子。后来大概就是五十多年前的样子,有一家突然就败了,也不跟这五家来往了,所以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五家:师家、柳家、墨家、祁家和吴家。”邓林依次张开五指道,“祁家,九针十丸,医术第一;吴家,卖酒鬻醋,财富第一;师家,调丝弄竹,管弦第一;墨家,奇门遁甲,暗器第一……”

邓林如数家珍般滔滔不绝地述说着姑苏五友的历史变迁,那神采飞扬的劲儿就宛若他就是姑苏五友之一,每次竖起大拇指数到“第一”二字时,那骄傲的眼神,简直比连中三元还气盛;那自豪的嘴角,简直比横扫千军还势壮。可叹他那一身褴褛的布衫,却比那不第的秀才还落魄。

杏娘漫不经心地听着,忽而有两个字掠向眉心:“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