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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疾风劲草

邓林那句“射天狼”刚一出口,一阵凛冽的阴风带着某个信号倏地从平静的湖面上斜掠而过,惊得湖中金鲫机敏地望风而逃。水阔鱼沉,空余青山与白云之浮影。

青山在下,白云在上,在正常的视觉影像中,它,内敛而雄伟;它,缥缈而轻柔,它们的组合是相得益彰的一处佳景,是浓淡自洽的一幅画卷。然而,事实上,它们一高一低,相隔千里,从未有过任何交集,它们自己也似乎从未想过它们会有怎样的交集。若不是这一湖水平如镜之湖水,它们都不知道,原来它们也可以那样的近!

可惜,浮影轻浅,经不起一丝风波。一道阴风,裁破了它们相偎相依的影子,也剪碎了杏娘他们游湖的雅兴。

湖面上破碎的倒影里,杏娘一行七人正在缓缓地背向靠拢,倒影里看不出他们的表情,却看得出他们眼下的处境十分的不妙。

长堤上的那些贩夫货郎从长堤的两侧带着明确的目的和意图向自己逼近。杏娘和小缃虽然及时察觉,但为时已晚,他们俨然已变成了瓮中之鳖。敌人左右夹击,前后包抄,长堤狭长的地形劣势,让杏娘一行七人陷入了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绝境,除了两边冰冷刺骨的湖水,他们根本无路可走。

适才七人顾着游赏,未有察觉异样,现在想来确是古怪,这些小贩在这人烟稀少的长堤上作买卖,岂不是不合常理?至于邓林,他当年来此地,春和景明,风光明媚,往来游人如织,自然不似今日这般冷落萧条,故而也未察觉有异。

当下小缃星眼圆睁,恚怒道:“还射天狼呢!没瞧见烟雨楼,却只见这‘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七人背向后退已经退到了最小半径,他们渐渐止住脚步,而两边占据地形优势的敌人也渐渐止住了脚步,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在死一般寂静的对峙之中愈来愈浓。

此时此刻,除邓林外,众皆将手按在自己的兵器之上。手无寸铁的邓林手握空拳,于自己胸前交叉作护挡之状,这是一种值得人尊敬的应敌姿态。只不过,这次敌人来势汹汹,且不说这次他们这些来人的身手如何,单看这攒动的人头,就可以预见这次战斗的结果了。邓林若想以他的一对空拳来作以一当十的战斗准备,不啻痴人说梦。

对方行至离杏娘他们十丈之外时,突然整齐地停住了脚步,虎视眈眈地凝视着杏娘七人,目光阴戾而贪婪,就像是在凝视七头待宰之羔羊。齐安、小缃和杏娘先后向他们发问,但他们好似充耳不闻,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神情木然而凶狠。

杏娘明白,他们并非听不懂,他们而是在等一个号令,一个决定她和她身边六人命运的号令。既然如此,也不必与之白费唇舌。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顽抗到底,还是坐以待毙?杏娘和她的战友没有丝毫的犹豫,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前者。

“保护好邓公子!”杏娘凛然道。这是一道命令,也是一个承诺。

邓林闻言,顿时心口一热。风是冷的,湖水是冷的,敌人的面孔也是冷的,只有他的心是暖的。

突然,敌人后方一声尖厉的哨响,这些杀手登时双目圆睁,执刀扑杀而来,这情势远比那乡野小店中的人物来得凶狠辣手。

杏娘和小缃擅鞭镖,却不利近攻,但见小缃右手抡镖,从下往上、由前绕后,环扫三圈,带镖衣再次至前时,便即蓄势飞出,直取目标,一人当即应声倒下。再看杏娘身形飘转,鞭随身动,横向一扫,力道刚猛,去势迅疾,一人当喉击落,其余鞭及之人,尽皆皮开肉绽,却无一人呻吟,杏娘心头一凛,这些人竟这般沉稳忍耐,显是训练有素。

邓林看得左右敌人各损一员,颇为振奋地大喊了一声“好!”

杏娘当下也再无余裕思索,纵打一线,横打一扇,银鞭上下飞舞,相击作响。和小缃各向一边分头进攻而去。顿时短兵相见,乒乓呛啷之声不绝,杏娘和小缃转身纵越,身形流转,手中兵器收放自如,快而不乱,出手刚柔合度,敏捷奋迅。长鞭过处,疾风呼啸,震人心魄;绳镖的镖衣上下跃跳,纵横飞舞。

如此东闪西避、前突后杀,杏娘等七人倒也坚挺了片刻,但她心中明白:寡难胜众,双拳难敌四手,困兽之斗,终究是徒劳的。

空有左手和右手的邓林孤零零地站立在杏娘他们六人用自己的身躯为他“筑就”的专属防护区内,陪伴他的是齐安的坐骑“雪骐”,说是陪伴,其实准确来说应该是“雪骐”在庇护他,它是守护他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样的处境,这样的守护,让邓林感动,也让他感到无比的羞惭。身为堂堂男儿,竟要托庇于一匹骏马,他到底能干什么?他到底该干什么?

——明哲保身、畏敌不前?为他所不屑,亦所不齿!

——慷慨以赴、殒身不恤?却心有余,而力有不逮!

正踌躇间,突然,一道殷红的鲜血喷射在自己清秀的面庞之上,倏然间,一个人影在自己的左侧倒下了,不待片刻,右侧又一个人影倒下,鲜血飞溅而出,日光照耀之外,格外扎眼。一片血渍溅洒在雪骐身上,雪骐通体白色,纯净无瑕,顷刻间连带着那副绣鞍和障泥上都被染上了可怖的血渍。

不知是不是受了鲜血的刺激,雪骐忽地腾空长嘶一声,悲鸣过后,它再没有发出声来。不知是谁的一把尖刀刺穿了它的喉咙,邓林几乎都没有看清那个人的面目。

雪骐鲜血迸流,翻倒在地,眼中流露出丝丝思恋主人的凄凉之色。杏娘闻声,心中惶急,急欲返身救护邓林。

而就在其准备抽身之时,有一人从天空中纵越扑来,直逼杏娘面门。小缃见此情形,忙左手猛力向后一抽,同时右手握住绳镖,想都没想就以身挡在了杏娘身前。

那人长剑一挺,飞身欺来,毫不犹豫地直刺入小缃的胸膛。“噗”的一声,小缃的身子随着那野蛮的剑势急速向后退去,她试图阻挡其剑锋向前,但脚跟着地却未产生丝毫的阻力,她的身子依旧无可遏制地向后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

那人将剑恣意地从小缃的身体内抽了出来,无有一丝怜悯,就和那人的眸子一样充满恶意。一道血注瞬时喷溅而出,小缃急捂伤口,身体却软垂垂地倒了下来。杏娘转头,见此变故,脸色大变,大声疾呼“小缃!”声音之凄厉,响彻四野。

邓林在旁目睹,心下大骇,急忙奔向小缃,心慌意乱的他这时才记起来他还是一名大夫。他探了探小缃的呼吸和心跳,长吁了口气,右手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瓶止血药来,嘴里还不住地念道:还好,还好,还有得救,还有得救……他这是在宽慰杏娘,也是在告诫自己冷静下来。

来人一身缁衣,耳后黥字,正是昨日乡间脚店中所遇的那位不速之客。适才一直未露面,作壁上观,此刻突然出现,一招径取小缃性命,无疑这才是他真正的武功水平!昨日取胜,不过是侥幸。可就是因为昨日之“侥幸”,换来了今日报复式的“屠杀”。

此刻,杏娘身边的护卫已只剩下齐安一人,而且他也是在苦苦支撑,做最后的挣扎。肉眼可见,他的身上遍是伤痕,遍是血迹,手臂上、大腿上、胸口、后背,甚至脸上,也尽是刀剑留下的无情痕迹。

寒风凛冽,如刀割一般刮在邓林的脸上,他一脸骇异地凝视着那人,仿佛还没有从这猝不及防的变化中反应过来。好久,他的表情才从惊骇与恐慌之中走出来,然后由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所支配。

他回头看了看被鲜血染红的雪骐,又低头看了看生死未卜的小缃,尽管它和她的身躯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创伤,但倒在地上的神情却还保留着骨子里那副倔强与坚强。邓林带着嘲笑的眼神看着它和她,呵呵,如果她此刻还醒着,一定很不满意自己将她与它相提并论。

邓林将小缃的身体平稳地放置在未曾被血污染过的地方,然后缓缓站起,用右手的衣袖抹了抹脸上的血渍,接着用双手整了整头上之冠,仰天庄严宣告道:

“君子死,冠不免!”

而就在他站起的瞬间,齐安却带着最后的警示意义訇然倒了下来,他左手颓然地垂在腰间,鲜血流淌不尽,脸上那一道入骨近半寸的剑痕从眉心印堂穴纵贯过颌。这是血的教训,也是死亡的警告。

敌人出手之残忍,出手之冷静,令人可怖!令人怵慄!

邓林的最后一道防线崩溃了,布置这最后一道防线的人也倒下了!

死不瞑目的齐安右手仍紧握着自己的利剑,臂上之鲜血顺着刀刃流向地面,如百川入海,与地上的血河奔流相汇,与其他三位战友的鲜血相聚相溶,其情甚欢,其意甚浓,倒也不负四人生死之交刎颈之谊。鲜血带着主人最后一丝温情与从邓林脚下淌过,将它骨子里最后一丝温度传递给了这个怯弱的年轻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杏娘,士死知己,平生足矣!”我们的壮士——邓林,带着死而无悔之英勇向杏娘作出了最后的告白,鸳鸯湖上的冷风自作多情地吹乱了他的鬓发与衣角,让他慷慨赴义的勇者形象多了几分悲壮的气概。

时阴风怒号,鸳鸯湖上雪浪翻涌。邓林面上血渍凌乱,被他大手一揩,更为模糊污秽了。邓林向杏娘作了最后的别话后,大踏步走到齐安身边,欲以其英雄之剑,与敌人做最后的抗争。

这个怯懦的人啊,手提兵刃的模样,真是笨拙,真是文弱!周遭之人陆续停下手来,带着讥嘲而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没有一个人愿意与之交手。这样弱的对手,高手一般都是不屑一顾的。

这样尴尬的情形,让邓林不禁有些难堪,又有些沮丧。老话说,柿子要挑软的捏,未成熟的柿子太硬也不太可口,可是在这些人的眼里,邓林显然不是那只未成熟的硬柿子,也不是那只已成熟的软柿子,而是一只未成熟就烂掉了的落地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