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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上哪都被糊弄】

饭比家里好吃,床也比家里柔软,这一觉睡得很舒服。

只有袁刚彻夜警醒,因为他经过的风浪太多。

特别是四十二年前,袁刚还是个五岁孩童。祖父、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叔父、婶婶,浑身浴血,接连战死,只剩断臂的祖母将他拉扯成年,传授他袁家箭术和刀法,让他永远不要忘了血海深仇。

那一仗,穿青寨里谁都不愿打,但已经到了不打不行的地步。

因为,扎佐那位土司官,想把穿青寨定为“人寨”。

土司辖地属于羁縻统治,朝廷不指望收多少赋税,只求每年补贴的钱粮少些,别隔三差五搞出叛乱就行。

怎么收税,怎么征役,全凭土司喜好。

赋税且不提,只说徭役征收,汉民有军户匠户之分,土司也跟着玩这套把戏。

他们将直管地区的田地,划定为“奶妈子田”、“养马田”、“火把田”、“上马田”等等,耕种相应土地的老百姓,世代给土司子女喂奶、养马、打火把、供土司踩着上马。

而对于辖外生地,则往往以部族、村寨为单位,统一征收赋税和徭役。

“人寨”属于徭役定性,即赋税可以少收甚至不收,也不用再服其他役种。但是,“人寨”必须每隔数年,就为土司长官进献男女青壮,充作奴隶,生杀予夺,不得过问。

扎佐土司把穿青寨定为“人寨”,等于要断穿青人的根基,大家被逼得只能以死相抗。

寨中人口虽然锐减七成,但逃过了“人寨”命运,仅被增加两成赋税而已。徭役也不用再服了,因为寨中人丁减少,缴纳赋税已经极为吃力。当时的宣慰使宋昂,甚至推行仁政,直接免了他们五年赋税。

如此一来,穿青人既仇视宋家,又对宋昂心服口服。

因为逼迫穿青寨的是扎佐土司,并非宋昂本人。就像小民被贪官污吏所害,不能埋怨皇帝一样,更何况事情闹大之后,皇帝还下令废除徭役、免税五年。

宋昂老爷子去世那年,穿青人感其恩德,甚至自发跳傩舞悼念。

可惜啊,宋昂虽然一心汉化、仁爱百姓、忠于朝廷,他的长子宋然却是个虎狼之辈。

在宋然的残暴统治下,宋氏下辖十二长官司,至少一半已被逼到造反边缘,三五年之内必定要闹出大事。

……

袁刚始终担忧沈复璁有贰心,怕其半夜跑去找宋际告状,调兵把自己堵在客店里围剿。

他昨晚连酒都不敢喝,硬要跟沈师爷睡一间房。

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掉链子!

很快就要落实户籍了,袁刚不奢望儿子当秀才,只想送两个儿子去参加武举。

幸好沈复璁老实,也就半夜起来撒泡尿,其他时间都在蒙头大睡。

清晨时分。

王渊四人正在保养兵器,宋公子居然就来探望了,还特意牵来一头健硕毛驴。

沈师爷迷迷糊糊起床,都没有洗漱时间,就慌忙出去迎接。

宋际指着毛驴,抱拳笑道:“沈兄,山路坎坷,须有代脚之物。此驴随吾数年,甚是乖巧,今日就赠与沈兄了。”

“宋兄真是……令我汗颜啊。”沈复璁感动得无以复加。

敲竹杠是一回事儿,交朋友又是另一回事儿。

这宋公子不但帮他们买书,帮他们落实户籍,还请沈复璁担任教谕,把寨中读书孩童都安排到宋氏族学。昨晚又是请吃请喝,安排住宿,连两头畜生都照看好了,一大早还跑来赠送代步毛驴。

除了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又怎不记宋公子的好?

就连袁刚都为之折服,抱拳说道:“宋公子,你让我想起宋昂老爷,他对咱们山民是真好啊!”

“吾怎能跟家祖相提并论,不敢当,不敢当。”宋际谦虚无比,心里却乐开了花,他从小崇拜的就是祖父。

在宋昂统治水东的数十年间,虽然也发生过多次叛乱,但大体上趋于安乐清平。每当有叛乱发生,宋昂都是剿抚并举,事后严厉责罚激起民乱的土司,并且还减餐反思自己的过失。

到了宋昂晚年,水东之地安居乐业,竟不复有任何叛乱出现!

日子稍微过得下去,哪个小民愿意造反啊?

宋际跟沈师爷闲聊几句,便邀请众人去吃早饭,饭后又带着几个随从,跟随他们一起出城。

行至城外马驿,宋公子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沈兄,你我就此别过,且在山中等吾好消息。”

“静候宋兄佳音!”沈复璁抱拳道。

穿青寨众人往北走官道,宋际则带着随从朝东北而去。

宋氏族学有两个,一个建在贵州城东北,那里有洪边宋氏祖宅,后世叫做“北衙村”。另一个建在养牛圈,即后世的开阳县双流镇。

宋公子在随从的保护下,骑着毛驴在竹林里赶路,下午时分便来到凤凰山下的“北衙”。

永乐二十二年,宋斌在此地修建私宅,因此就有了洪边宋氏。

宋家私宅建得巍峨森严,俨若朝廷衙门,又如宫室殿堂,因此被称为“北衙”或“金殿”。

族学便设在北衙当中,有二十多个孩童正在上课,皆为附近数司的宋氏子弟。

宋际没有进教室,而是去了旁边雅舍。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儒生,正品着香茗悠然读书。他见宋际进来,放下书本微笑道:“无涯,你怎么有空来这里,不去四处奔走建社学吗?”

“叔父,你看这字。”宋际献宝似的,将沈复璁写的那页纸拿出来。

儒生名叫宋炫,字廷采,乃宋昂幼子,宋际和宋灵儿的幺叔。此君被誉为“洪边三宋”之一,不修科举文章,耽于诗词歌赋,喜欢跟汉家读书人来往。

宋炫接过来一看,不由拍手赞曰:“好字!”

宋际笑道:“若非好字,吾又怎会拿来给叔父鉴赏。”

宋炫又略微摇头:“可惜沾染匠气,缺了几分洒脱韵致。”

这就是叔侄俩的区别了,宋炫追求诗词文学,性格风流潇洒,自然不喜因循守旧的台阁体;而宋际则守礼崇圣,台阁体对他而言,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书法格式。

听到幺叔批评沈复璁的书法,宋际难免有些失望。只得投其所好,说起沈复璁的诗才,还把李东阳那首《锁继恩拿出来讨论。

这果然对了宋炫口味,喜道:“那位沈朋友,看来诗文造诣颇深,或可请来切磋一二。”

宋际趁机说:“沈兄不但诗文了得,还通晓四书五经,吾欲邀之担任族学教谕。”

“可也。”宋炫点头道。

宋炫是宋氏族学的校长,有他同意,此事就算定下了。

至于让王渊进族学读书,宋际自己就可以做主。

宋炫手捧《西涯诗录,读得是津津有味,说道:“此书暂且寄放在族学之中,待吾慢慢品读。”

宋际有些不舍,委屈道:“叔父,这是昨日新买的,花了二十两银子,我都还没读完呢。”

宋炫立即斥责:“汝治《礼经二十载,就不知长幼礼节吗?吾为叔,汝为侄,竟为一本诗集而起争执?”

“我……”宋际顿时语塞,郁闷道,“那请叔父快快把书看完,侄儿先告辞了。”

等宋际离开雅舍,宋炫才嘀咕道:“这个憨货,读书都读傻了,随便几句话就能打发。还是宋家嫡长孙呢,可万万不能让他继承家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