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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热情似火,凉薄如冰

“今天聊什么呢?”

一个略微沙哑但又有些稚嫩的声音从画面之外传进来。

镜头前一个看似中规中矩的女子,粉黛未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无所谓。”女子低头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逆着光看不清盒子上的字。她从盒子拿出一颗放进嘴巴,面无表情的嚼了嚼。

原本睡眼惺忪的女人很快精神起来。

“你要试试吗?”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去。

“我想死。”

十分突兀的陈述句,但听起来却不像是开玩笑。听了这句话的女子,脸上看不出什么震惊的表情。仿佛只是听见有人说他要去睡觉了一样,习以为常。

“哦。”

女子又拿过了一个纸袋,自然而然的拿出一个汉堡吃起来。

“你准备怎么去死?”嘴里咬这一口汉堡的女人淡淡的问道。后来可能觉得自己的表述有些不准确,又换了一种问法。

“你是准备自杀吗?如果是你打算用什么方式自杀?”

对面的人没有再发声,镜头里的女子,三两口吞了手中的汉堡,又拿出一瓶可乐,满足地喝了一口。

“割腕,安眠药,跳河,跳楼,卧轨,车祸,或者去找个险峻的热门旅游景点解开安全绳一跃而下,喝毒药,上吊,绝食……嗯……绝食可能会失败。你有什么新想法吗?”

“你知道未来是什么吗?”

“什么?”男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情绪更加低沉了。

“未来就是死亡。”女子的态度严肃认真起来。

镜头好像被挡住了,画面一片漆黑,过来几秒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去死吧。”依旧淡淡的就好像在和对面的男孩说“去睡觉”一样理所应当。

很明显是一段拼接过的视频,接下来是一个男孩从一幢高楼,纵身跃下的画面,仰拍的镜头,画面极其摇晃,还有伴有刺耳的尖叫声。

视频的标题——国内心理行业乱象:心理咨询师居然做出这种事!

视频全长两分四十四秒,发布到网上不到一个小时就成了头条。底下出现了许多谩骂视频中女子的声音,说她亵渎了心理咨询师这份神圣的职业,也有人让她去死,甚至有弹窗暴露了当事人的姓名、电话、工作单位以及住址。

事件发酵了两天,先后有公安机关和未成年人保护机构介入调查。第四天凌晨,澄湖公安官方微博发布消息,证明视频中与女子对话的男孩并没有自杀,视频中自杀的男孩系前面邻市发生的一起青少年自杀案。

世人总是先入为主,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所以即使警方发文为事件的女主人公证明清白,也有人说成女子家中权势滔天,买通警方发布虚假消息来逃避责任。

“你整理整理,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吧。你也别多想,这绝对不是开除你,就是想等风波过去了,再让你回来。上级是很认可你的能力的,这些年你为咱们医院做的贡献,领导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白大褂加身,说得苦口婆心,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用手往上推着眼镜。

对面坐着的女子同样穿着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支廉价的黑色中性笔,眼睛盯着桌上那盆小小的仙人球,压根没有听面前的人说些什么。

“小宋,你觉得怎么样啊?”中年男子伸长了脖子凑过来问到。

“这仙人球您浇太多水了。”

“哦,好。”中年男子怔了一下,回应得有些心虚。

趋利避害的道理谁都懂,女子也不多说什么,麻利地起身,双手插在口袋里。

“主任你看着办吧。”

声音很冰冷,语气里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

不知道是在说仙人球的事,还是她自己的那件事。中年男子只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凉风掠过,下意识低头摸了摸脖子,再抬起头人已经走了。

宋雪无当初是拒绝了导师的博士生保送选择直接出来工作的,进入市第一人民医院精神科,也是导师帮忙引荐。若非视频事件,她想着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会在这里工作。当然在无意间听到同事在背后议论前,她也没有任何离职的意向。

墙倒众人推,一下子让她将曾经围绕在自己身边阿谀奉承的那群人看得透透的。

“我早就跟她说过,一切得按规矩来。她偏不听,患者说不想录音,她就违规关闭录音笔,说不想在医院看诊,她就约在外面。”

“她还不是仗着导师是咱们这行的权威有关系吗,听说她当初进咱们院,什么程序都没走。”

“她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啊,我们平时聚餐聚会她可是一次都没参加过。”

“我也早觉得她有问题了,听她的学妹说她大学就每天待在实验室,和室友关系也不好,也没谈过恋爱。”

“她不会性取向有问题吧……哈哈哈……”

“应该不会吧,我看就是她这个人脑子有问题。”

……各种各样肮脏的言语和尖锐的笑声在卫生间内回荡。

宋雪无在卫生间隔间里苦笑,然后重重按下了冲水键,微笑着走了出去,穿过突然间鸦雀无声的人群。认真洗起手来,透过明亮的镜面看着众人五颜六色的面容淡然说道。

“当别人在你前说另一个人的坏话时,你就应该想到,她背着你和别人交谈时,是怎样评价自己的。”

宋雪无昂首挺胸又一次穿过面面相觑的人群,漆黑的眸子永远看透人生,表情永远没有悲喜。

只是在她走出人群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就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步伐轻快了起来。

十点四十,手指轻轻一点一封辞职邮件发往直接主管的信箱中,并抄送给科长、副院长以及院长。

踏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宋雪无看着洒在地面的大片阳光,心中不禁充满了新奇与感叹。她平日里的通勤时间往往是上午六点半和下午九点半,从毕业到现在,整整四年看的最多的就是这座城市的星光。

春日中午的阳光刺得她很难睁开眼,但她还是一头扎进去了。游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她第一次知道上下班路上总是路过的那家甜品店生意居然如此火爆,离地铁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卖栀子花手串的老奶奶,非早晚高峰时街上的人行横道要按键绿灯才会亮起。

她以为自己不在意的,但同事口中那些冷嘲热讽时不时还是会蹦出来,提醒自己在这里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手机震动起来,提示有一封新的邮件。

内容是:我已经到了新学校,环境很好。附上新房子和学校的照片。

大洋彼岸,八小时的时差,应该是凌晨六点。

其实她也是可以有朋友的,只不过害怕失望和伤害,所以她拒绝成为任何一个人口中的那种正真意义上不分你我的朋友。

一路走着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几十年的小区了,没有门卫,楼道很宅,打扫都是住户自发的。

门口堆积很多快递盒子,好几天了,不知道寄的是什么,不知道是谁寄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寄过来的。

宋雪无废了很大力气才将那些盒子搬到屋里去。

屋子虽然老旧但才光还是极好的,厨房、卫浴、餐厅、客厅、阳台以及一个略微显的逼仄的房间。

鞋子一踢,手机关机,往那个破旧的布沙发一躺,不知道怎样就睡着了。

醒过来已是华灯初上,虽然在城市边缘,但透过窗也能看到这座城市的热闹。宋雪无盯着窗外发了会儿呆,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和金属饭盒放置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饭盒里的饭菜还热乎,不用看着知道保温桶里的排骨汤一定是小火慢炖熬了整整三个小时的。

人影已经不在了,但每走一步都发出迟缓的声响,只要去追一定能追上的,但是她的双脚却像是被钳住了。

盯着楼梯口看了许久,还是没能追上去亲口说一声谢谢,但最后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关上门,像往常下班回家一样,抱着餐盒走向餐桌。

温暖的食物顺着食道流进胃里,神奇地给虚脱的肉体重新注入活力。随后找来一把美工刀,坐到那些纸盒子之中,一一拆开。

网络暴力说好听点多是言语攻击,但近几年电商行业大肆兴起带动了快递邮寄行业,所以网络暴力也上升到了另一个层次。暴力就是暴力,不是什么好东西。五把菜刀,两箱臭鸡蛋,一只死老鼠,无数封恐吓信,这些都不算什么。

真正被恶心到的是那个包裹最严实的纸盒子,整整一箱不知道被饿了多少天的蟑螂,密密麻麻一下子从那个小小的开口涌出来。

某根敏感的神经被虫子的触角碰到,双颊一下子血色全无,胃里汹涌翻腾起来。强忍住干呕,一步跳开,将房间门掩上,但还是有好几只从门缝钻了进去。

恨不得将整个胃都吐出来,但是吐完之后,还是得继续面对肆虐的蟑螂。

一路小跑下楼,幸好巷子口那个叫卖蟑螂药的大叔还未收摊。

“全部都要?”

大叔疑惑地问了三遍。

宋雪无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扯了个慌。

“我们家房间比较多。”

事实证明,蟑螂与人类是不可以共存亡的,刚喷洒完高浓度蟑螂药后的房间,人类也不适合居住。

既然未来是死亡,那不妨体趁死亡到来前验体验市中心最贵最豪华的酒店。宋雪无这样安慰着自己,随手抓了一件外套,在空气中用力抖了抖,再拿上包,出小区右拐,抬手拦一辆的士,直奔景豪国际酒店。

“小姐,我们这边今天还剩一间特价房,您要不要考虑考虑呢?”

宋雪无眉头一皱,微微有些不满。

“酒吧在几楼?”

“我们这边的酒吧在顶楼,但……”

“我要一间离酒吧近些的房间,房卡待会儿送上去给我。”宋雪无气定神闲地从包里掏出一张卡放到柜台,左右看了看确定了电梯的位置就转身走了。

柜台接待看着她一身廉价的职业装,觉得她住不起高价房所以特意推荐了特价房,以免尴尬,没想到对方居然一点也不领情。并且让她很为难的一件事情是,集团老板今天晚上举办答谢宴,邀请了许多合作方的老总,酒店几乎都住满了,只剩下按照惯例每日推荐的几间特价房。年轻的女孩子拿着那张卡,看着远去的身影左右为难。最后不得不找大堂经理来处理这件事。

豪华酒店深夜的酒吧没什么人,冷冷清清,服务员比客人多,放着舒缓的蓝调,却并不能缓解宋雪无的头痛。

胸腔空落落的,很快就被酒精填满,一个个奇奇怪怪的念头涌了上来。

她伸手随便抓了个招待,半眯着眼说道:“如果我醉了,麻烦你找人把我送回房间去。”

“酒不是这么喝的,你已经醉了。”被拉住的人不是服务员,自己喝的也不少了,看着半趴在桌子上,一手抱着酒瓶,一手抓着自己的女人说道。

“我从来没有喝醉过,哈哈哈……”女子捂着眼睛大笑着,透明的液体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

某些尴尬从来无法藏起来,咳嗽、喷嚏以及在陌生人面前无法控制的泪水。

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借着酒劲,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意无意地撩拨着顾与尘的心弦,他索性坐下来,陪她一起喝,直到两人都醉了。

总统套房里灯光昏暗,一男一女热烈且忘情地拥吻着彼此。

“你知道灾难是什么吗?”散乱的发丝遮住女人的眼睛,声音沙哑。

“是什么?”男子配合着反问道。

“是我。”

女人语气娇嗔,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在黑夜中悄然绽放的红玫瑰。男子霎时间失了神,仿佛他是唯一一个途经她盛放的过路人。

深夜里两个极其相似的孤独灵魂碰上了,就像两颗行星相遇,必定碰撞出刺眼的火光,也注定给彼此留下深浅不一的记忆。

宿醉后的清晨仿佛与昨日隔了一个世界,但也不至于一点印象都没有。吵醒宋雪无的铃声又响了起来,琥珀色的眸子打量了一圈。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外界大部分的光,从缝隙里透过一丝明亮的光,由此判断时间已经不早了。

身旁的人呼吸均匀好像并没有要醒的意思,铃声的来源显然不是自己的手机。

小心翼翼挪开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以不惊动旁人的动作幅度慢慢朝床边挪去。

衣物散落一地,昏暗的光线下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分辨出那一件衣服是自己的,屋子外面的手机铃声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宋雪无懊恼地抓了抓头发,随手拿了一件衬衫套在身上,光着脚朝房间外走去。

人影晃动间,床上的男子也醒了过来。怀里的人虽然不见了,但床单还带着温度,坐起身来。黑暗中男子的嘴角不自觉向上扬起,接着轻车熟路地走向浴室穿了件睡袍才出来。

宋雪无好不容易从西装口袋里找到了手机,看着来电提示正为难的时候,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自然而然接了过去。男子突然出现,吓了她一跳,本想着趁他没醒偷偷溜走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昏暗中迟迟没有听到想象中接电话的声音,宋雪无跪坐在地上手里还抱着那件西服外套,一点儿也没有从地上起来的意思。

“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充满磁性的男性嗓音突然在她头顶响起,问得她有些懵。

“我是说你自己一个人再睡会儿。”见地上的身影没什么反应,男子补充道。

“不用了。”宋雪无迟疑了一下,随后麻利地起身,然后低下头沿着散落一路的衣物走回房间。

男子并没有跟着进去,坐到了外面的沙发上,一语不发地等着她穿好自己的衣服出来。

宋雪无头痛欲裂,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直接套上了那件属于自己的衬衫。无奈下摆的扣子掉了几颗,勉强打了个结,露出一截纤细的腰。

宋雪无穿好衣服,豪不忸怩地走了出去,凭原先的印象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包和鞋子。不知道算不算默契,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提过是否要开灯或者拉开窗帘。幸好没有,宋雪无性子里是个很传统的东方女性,实在是没有勇气在天光大亮的情况下正视自己酒后乱性这件荒唐事。

她心想露水情缘而已,不记得彼此的面容最好,省得以后不小心擦肩而过,认出彼此,徒增尴尬。

“这就要走了吗?或许我们可以……”

走到玄关处,正欲开门,男性略带沙哑声音再次响起来。

“不用!”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然后开门离去。

门关上后,屋子又陷入一片沉寂,男子哑然失笑,一丝失望渐渐浮上心头。

在拨打了数个电话未得到回复后,章旭联系了公司旗下位于澄湖市的各个酒店和会所,好不容易确定了顾与尘的位置。

顾与尘几乎每天都在外应酬,喝酒应酬也有门道,久而久之自有应对之策,说喝醉大多都是装的,但偶尔也棋逢对手,要想把对方喝趴下自己也得付出很大的代价。为了不让自己醉醺醺地回到家,顾与尘往往会就近找个酒店住下。顾家就是靠酒店起的家,公司的运营核心也在酒店餐饮这一类的服务行业,整个澄湖市规模较大的酒店几乎都是顾家的产业。知道他这个习惯后,几乎每家酒店都会默认留一间房,以便顾与尘哪日在酒店附近喝醉了过去休息。

半小时后,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加长版黑色轿车抵达景豪国际酒店。

副驾驶位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型,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贵气的金丝眼镜,薄唇紧闭,面色阴沉看起来很是不悦。

男子双腿笔直修长,走起路来像一阵风。顶着一张帅气却不苟言笑的脸掠过讪笑着过来同他打招呼的酒店经理,径直走向了前台。

“把4608的房卡给我。”

新来的前台第一次见章旭,小姑娘年纪轻,多看几眼好看的皮相就乱了方寸,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愣住了。上午经理才耳提面命说4608那间全酒店最大最好的房间住了一位谁都惹不起的人物,特意嘱咐客房清洁都一定要盯着监控,看里面的人走了才能进去打扫。眼前的人虽然帅,但仔细想想饭碗才是最重要的。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4608已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露出一个微笑,训练有素地解释着,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匆匆跟过来的经理打断了。

“还不赶紧把房卡给章先生。”

小姑娘怀疑自己听错了,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挤眉弄眼地经理,才从面前的柜子里取出一张印有金色VIP字样的黑卡,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

章旭接过房卡,抬起手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了,眉头皱了皱,又推了推眼镜。

“你们不用跟着了,我去看看顾总。”

与此同时,一个瘦丽的身影,几乎是小跑着从章旭等人身后经过,迅速离开了酒店。

章旭自始至终都是同样的表情,直到酒店经理跟着他上了电梯。

“我不是说不用跟着了吗?”

“章先生,在您进房间之前我想有一件事情必须要知会您。”

酒店经理神情慌张,看起来真有一些他会感兴趣的事情。章旭轻轻点头许可,随后电梯门缓缓关上。

虽说章旭对外只说是顾与尘的秘书兼助理,但景豪集团内部的人都知道,他的实权远远大于他的职位。而众人口中的权利,不仅仅体现在处理集团内部事情上,还包括纠正顾与尘决断错误以及处理他生活中的某些问题。

五年前顾与尘把他带回公司,也想过给他安排一个更高的职位,但是在公司内部有很多质疑的声音。为了让顾与尘不那么难堪,也为了维护公司的利益,堂堂哈佛商学院荣誉毕业生提出担任总裁秘书这一职位。

不出半年,章旭配合顾与尘清除了公司内部很多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中高层,解决了顾与尘的心头大患,同时将原本岌岌可危的景豪集团于当年那场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里拯救出来。

接下来的几年里,更是帮助顾与尘完善国内业务监管机制,拓展房地产开发及销售业务,打通海外市场,使原本结构单一管理松散,已然步入穷巷的景豪成为了国内服务行业的龙头企业。

用许多业内人士的话来说,景豪集团能有今日的成就,有一半功劳来自章旭。

酒店经理将行政吧经理的所见所闻复述了一遍。但章旭脸上却始终保持着一副淡然的表情,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人还在房间吗?”

“应该还在,在您来之前,楼层巡视的人说,没有出来过。所以您要不要待会儿再进去。”

“不必。”章旭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又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

酒店经理见章旭直接否决了自己的提议,两人呆在一起又实在气场不合,于是电梯刚到二十二楼就寻了个借口下去了。

没了旁人的章旭,脸上一下子阴云密布。昨天章旭临时有事到外地出差,但走之前已经和顾与尘确定好了今早行程。他风尘仆仆的回来,顾与尘却爽约不见人影。被放鸽子已经很让人生气了,本来该顾与尘自己处理的烂摊子,莫名其妙到了自己手上,更是让他不爽。刚从底下的人那里得知顾与尘的所在时,他就恨不得一下子过来,狠狠地给他一拳,解解气。

顾与尘不是第一次住这间酒店了,所以他所在的房间不必刻意寻找。黑色的皮鞋踩在高级的地毯上,更显得价格不菲,但是到了门口鞋的主人还是迟疑了几秒。

考虑到电梯里经理说的话,章旭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用房卡开门进去,而是先按了门铃。

与顾与尘共事五年,因为顾忌家人的感受,每次应酬醉酒他就会在外留宿,但带女人回酒店还是头一次。考虑到男人的面子问题,章旭也是头一次按了门铃,算是知会一声。

紧接着口袋里的手机一阵振动,只有两个字——“进来”。

章旭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黑金房卡,打开门迎接他的是一片昏暗。

掏出手机,打开酒店管理的软件,启动智能家居功能。客厅落地窗的窗帘缓缓开启,身穿黑色睡袍,坐在真皮沙发上的人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眼睛。

纤长的手指慢慢移开,露出英挺的眉和漆黑的眼眸。长长的睫毛在光的映照下,投下阴影,显得眼睛更加深沉。高挺的鼻梁下,厚薄适中的双唇紧闭,似乎有一些不高兴。

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扑面而来,章旭原本有一肚子质问批评的话,但那瞬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暗暗吐了一口气,平复心情,转身走向厨房,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杯温开水。

“会议延期到明天,机票改签到今晚七点。但是顾雯的事情,我还是希望下次你能自己解决。”一面交代新安排的行程,一边把水递到顾与尘手里。

章旭目光不自觉飘向右手边的房间,房间有些凌乱,但却没有第三个人的气息,他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坐在沙发上的人十分自然的接过递到面前的水杯,一口气喝完,又递回来。

章旭接过水杯,再次进了厨房。

两次转身之间,他已经安排好了客房清洁和送餐服务,并通过手机控制做了浴缸自动清洁,放好了洗澡水。

“已经为您安排了午餐,清洁人员会在五分钟后到达。在他们打扫房间期间,您有半个小时可以沐浴,热水已经准备好了。需要您过目的合同已经通知各个分公司的总经理送过来,现在他们应该在来的路上。五点半祁老师会过来见你,关于晚餐,您如果不介意,就在这里的餐厅用餐,我会马上安排好。”

完美助理人用词十分恭敬,但言辞之间的意思却无一不是逼迫自家的老板。这天地之间能这么跟顾与尘说话的,除了顾与尘的父母,和已不再人世的大哥顾与川,就只剩下他了。

坐在沙发上的人慢悠悠地抬头,漆黑的眸子露出一丝困惑。

“祁老师是谁?我为什么要见他?”

“顾雯现在的班主任。因为你连续三次缺席顾雯的家长会,所以他强烈要求同你见面,聊一聊顾雯的事。”

经过章旭这么一说,顾与尘才想起来,今天上午定好去给顾雯开家长会的。既然是自己失约有错在先,那就只好勉为其难见上一面。

再说章旭安排好的事,向来不容许拒绝。顾与尘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然后慢慢起身,越过章旭朝浴室走去。

顾与尘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身高189cm,长相出挑,身材管理向来很严格,所以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八九的样子。

章旭印象中第一次见面他好像就是这个样子了,永远精神饱满,永远雷厉风行。

门铃再次响起,站在客厅的精致男子优雅地转身走向房间大门。

接着一群着装整齐的女清洁工,鱼贯而入,有条不紊的打扫起来。

过了两分钟,一个领班模样的人捧着一个托盘过来,里面是折得整整齐齐的一套银灰色西装。

“章先生,请问这衣服怎么处理?是送去清洗还是?”

章旭不忍皱了皱眉头,跟着顾与尘这么多年,拼了命想往他身上扑的女人他倒是见过,也处理过不少,但他心甘情愿带女人回来这真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虽然人没见到,但是房间内这情形暴露了一切。

章旭想都没想冷冷地开口说道:“处理掉。”

浴室里热气缭绕,浴缸里的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侧的花洒。昨天夜里他抱她进浴室后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现。

醉醺醺的女人,指尖冰凉,轻轻地划过他身体上陈旧的伤疤。

“一定很疼吧?”

明明是一句醉话,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一个问句。可偏偏就是这样不加任何修饰的寥寥数语,洞穿他所有伪装与掩饰。

她仰着头冲自己笑,笑完后又紧紧抱住他。滚烫的泪落在他的胸口,酸楚渗透肌肤一直流向他干涸已久的内心。

那一刻无关情欲,他紧紧回抱住她,就像抱住了自己身体与内心缺失的某一部分,恨不能再用力一些,好将其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思绪又跳到她离去的前一秒。

“不用了。”

……

“不用!”

两次毫不犹豫地拒绝,像两扇重重的铁门,咔嗒,咔嗒,依次锁死,而他是被锁在门外的那个人。

顾与尘不禁有些自恋地想,如果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否会改变主意。

很快他又自我否定,觉得不必再联系亦是好事,人性经不起诱惑,何必让梦一碎再碎。

世界上哪里有纯粹的爱情,普通人的世界里所谓的爱情不过合适二字,因为合适在一起,因为合适结婚,因为合适将两个人甚至两个家庭绑在一起慢慢煎熬。而有钱人的世界里,连合适两个字都很少见,两性关系唯一的纽带不过金钱或者权利。

或许是因为室内温度和湿度都很高,原本明亮的眸子渐渐浮上一层雾气。像是被电流击穿,顾与尘强忍着心口的疼痛,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不会刻意寻找她,但会永远记得她清丽的面容。

他将永远怀念她似火的热情,也将铭记她开门离去那瞬间如冰一般的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