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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河伯之妻

蔡京家的池子真大,从半腰处走回去,就用了半个小时左右。

所有的家丁都赶了回来,张三捧着项圈到李慢侯身前,谄着脸一副为难状。

“爷爷,您看?”

李慢侯点点头:“套上吧!”

被人当狗一样,套上项圈、锁链,当然很耻辱。如果李慢侯打算一辈子住在蔡京府里,他早就反抗了,但他心里想的是逃走,就愿意暂时配合这些家丁,麻痹他们。

项圈套上了,脚镣也戴上了,铁链拴在门前马桩的铁环上。铁链足足有十米多长,不影响李慢侯在屋里的任何活动,甚至还能走到屋外去晒太阳,但这又能如何,依然跟狗一样。

套上铁链之后,李慢侯才进了屋,屋内此时只有一个女人,这正是李慢侯的新婚媳妇,名叫金枝,是城外一家鱼户的女儿。

自从娶了媳妇后,家丁们就没进过他的屋子,因此每当被关进屋子里时,李慢侯反倒感觉到自由。可家丁们不在屋里日夜看守李慢侯了,这个女人却日夜相伴左右,按常理,这女人不值得信任,但李慢侯却对金枝十分信任,无话不谈。

“老爷回来了!”

推开门的时候,金枝就在门后候着,见李慢侯进屋,盈盈屈膝问候。

“你这跟谁学的啊?”

李慢侯道。

金枝道:“奴家跟府里的小姐学的!”

李慢侯赞道:“就是该多跟府里的少爷、小姐亲近。”

仗着河伯之妻这种神秘身份,金枝在蔡京府里颇有一些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有时候可以跨越上下尊卑,往上,蔡京家的主子们不会将她当成下人,往下,蔡京家的下人们又不会将她当成主子,因此上下和谐,很利于沟通。

金枝嗯了一声,接着道:“老爷,该洗眼睛了吧?”

李慢侯嗯了一声,然后走到床边躺下,金枝端来一个碗,用手绢蘸着,将冰凉的奶轻轻滴进李慢侯的左眼。

左眼现在好多了,虽然还肿着,但已经能够睁开一条缝,让李慢侯欣慰的是,透过那道缝隙,他看得见光,这说明他眼睛没坏。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除了第一天,是金枝私下去府里奶妈处求的奶,后来都是李慢侯开口让家丁准备的,蔡府不缺奶妈,也就不缺人奶,他们还当这是李慢侯的特殊癖好呢,每天都给准备,一天三顿按时送来。

一边洗着眼睛,一边说着话。

“金枝,今天府里来贵客了,你听说了没有?”

金枝道:“奴家正想说这事呢,听说来了个王爷,叫什么参王!听着像个药名。”

李慢侯也笑了,宋朝还有这么个王爷?

突然他一愣,还真有!不过此莘非彼参,是莘王,不是参王!

莘王赵植,宋徽宗第十二子!

想到这里,李慢侯都顾不上洗眼睛了,一咕噜翻身坐起。

“发财了!得了个大宝贝!”

他马上想起了今天张喜儿给他的那个玉坠儿,难怪他一直觉得张喜儿这个名字熟悉,感情这是历史上留下过姓名的人物。

“什么大宝贝?”

金枝好奇道。

李慢侯给她看那玉坠后面两个字:“瞧瞧,柔福,这是公主,现在叫帝姬了。这是柔福帝姬给的宝贝啊!”

一个莘王让他想很多不相关的线索联系了起来,史书中这个张喜儿是柔福帝姬的侍女,柔福帝姬跟莘王赵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都是是宋徽宗宠爱的懿肃贵妃王氏所生。王贵妃本是宋徽宗生母向太后身边的女官,宋徽宗没继位前,常去太后跟前请安,太后总是派王贵妃和另一个郑姓侍女服侍,久而久之眉目生情,都被太后看在眼里。宋徽宗即位后,向太后将郑氏和王贵妃都赐给宋徽宗,郑氏后来被封为皇后,王贵妃被封为贵妃。宋徽宗一共封过四个贵妃,只有王贵妃头衔前带有懿肃头衔,其他贵妃只是贵妃,因此最为尊贵,可以说是皇后之下第一后妃。

因为宠爱王贵妃,所以王贵妃为皇帝生下了三子四女,长到成年的有两子两女,老大叫赵楷,是宋徽宗第三个儿子,仅比太子小一岁,他其实是二皇子,因为老二夭折了。赵楷被封为郓王,是宋徽宗最宠爱的儿子,因为他的性情跟宋徽宗最像,非常有才华,琴棋书画精通不说,文章写的极好。曾化名参加科举,竟然高中,被送到了宋徽宗面前点状元,宋徽宗看出是儿子所作,才刻意没有点他做状元。但赵楷的状元之才却不假。

这样一个宠妃的女儿,一个最得宠皇子的小妹,柔福帝姬身边自然不缺宝贝。

看着玉坠儿,李慢侯心里感慨,难怪是能被故宫收藏的宝贝,原来是宋朝这个中国古代最富庶的王朝公主的东西啊!

别说传到一千年后,即便是现在,恐怕也能值不少钱。

金枝看着玉坠,疑问道:“老爷。这能换两头牛不?”

李慢侯苦笑道:“两百头牛都不止。”

“老天啊!”

金枝吓了一跳。

“那老爷你可收好了,别弄丢了!”

李慢侯却直接递给金枝:“你收着吧。”

金枝不敢接:“老爷我怕。”

李慢侯道:“你进出方便,找个信得过的人,全都换成金银!”

东西是好东西,李慢侯看到第一眼就喜欢,可再喜欢,也不如换成钱来的现实。他逃出蔡京府后,还得靠钱活着呢。之所以要换成金银,因为靖康之变就快到了,到时候整个开封的金银都会被北宋朝廷搜刮殆尽送给金军,那时候金银的价格会长成天价。

想到靖康之变,总让人心里隐隐作痛,而且明知即将发生却无力阻止,更是让人懊丧。

正当一幅幅靖康惨景开始在李慢侯脑中浮现的时候,突然敲门声响起。

金枝跑去开了门,进来一个白面书生。书生年仅二十出头,来汴梁求学,盘缠用尽不得已给人抄写为生,但颇有文采,被蔡京偶然结实聘为西席,为府里的少爷公子们开蒙。

“林先生来了!”

李慢侯打了个招呼。

林先生进屋后,微微颔首。

对李慢侯道:“兄台文章背诵的如何了?”

李慢侯叹道:“记得不多了,劳烦先生再给我念一遍!”

林先生也不客套,张口就道:“圣人弘德,远迈汉唐,直接三皇,比肩五帝。虽内有宋方乱国之宵小,顷刻间灰飞烟灭;外有金虏犯边之夷狄,亦必不战而屈……”

李慢侯接着一副认真的表情开始背诵:“圣人汉唐,三皇五帝,虽有夷狄,灰飞烟灭……”

显然他背的很糟糕,林先生也不气恼,不时纠正。但也背不好,如此过去了一个时辰,林先生告诉李慢侯今天就到这里,然后告辞离去。

自始至终,林先生都一副苦脸,从未变过,把郁郁不得志全写在脸上。不过李慢侯挺喜欢这个书生的,虽然他成天苦着个脸,教李慢侯背文章也漫不经心。但林先生是唯一一个相信李慢侯是人的,他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既不相信李慢侯是鲛人,也不相信他是河伯、水鬼或者其他怪物,刚见面的时候,他就不怕李慢侯,一直到现在。

林先生教李慢侯背诵的,是一篇吉祥文字,是蔡京写给皇帝的。但要以李慢侯的口讲出来,文章中满篇都是对皇帝的颂扬,还有对皇帝最担忧的,金人南侵事件的预言,告诉皇帝说,女真蛮夷南下,一定会像之前宋江、方腊一样被轻易平定,不战而胜。

李慢侯很清楚,这是蔡京既要拍皇帝的马屁,又要宽慰皇帝的焦虑,等自己背熟了,就要去给皇帝背诵了。见皇帝本来是一件挺让人新奇的事情,可现在李慢侯完全不感兴趣,因此才装作总背不熟,拖延这件事。

好在林先生似乎对此也不认同,做事十分敷衍,倒也没有逼迫李慢侯。

“老爷,该进午膳了!”

林先生走了一会儿,有人送饭来,金枝摆开饭菜,招呼李慢侯。

吃完饭,金枝做起女红,李慢侯在屋子里活动,打起了长拳。

太阳西斜,金枝收回了晾晒的被褥,收拾床铺,之后又给李慢侯洗了一下眼睛,接着两人就睡了。

躺在床上,李慢侯的脑子里一遍一遍过着逃跑计划,将各种能想到的意外都进行预想,但越想越不踏实,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计划逃跑了,可每一次都会发生自己预想不到的意外。

越想越烦恼,以前是想不到的意外,现在却有了近在眼前的苦恼。

他跑了,金枝怎么办?

看着熟睡的娇妻,李慢侯陷入了复杂的思想斗争中。

李慢侯跟金枝成亲才过去三天,加上两人之间巨大的世界观差异,甚至连世界基本的认识都天差地别,沟通起来没半点共鸣,这种情况下,如果要说会产生什么至死不渝的情感,那是骗人的。

可偏偏李慢侯一想到自己一个人逃走,就有种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感觉。

项羽当你给虞姬说这句话的时候,虞姬拔剑自刎,霸王别姬。

李慢侯估计自己给金枝说了这句话,金枝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因为她大概率会听不懂。

怜悯!

恻隐!

李慢侯觉得自己之所以不忍心抛下金枝一个人逃走,肯定不是虞姬和霸王那样的痴情,更多可能是怜悯和恻隐之心使然,他逃走了,这个女孩就完了。

李慢侯可是亲身见识过蔡京这样的封建权贵有多恨,有多不把人当人,他跟几个家丁起了冲突,暴怒之下打伤了那些家丁,但平心而论,李慢侯都不想把那些家丁如何了,可蔡京事后打断了四个家丁的腿,赶到街上要饭去了。

可想而知,要是李慢侯一个人跑了,这个蔡京给李慢侯娶的媳妇,李慢侯一直怀疑是蔡京安排来监视自己的金枝会怎么样?恐怕被卖到青楼都是最好的结果。

不觉之间,李慢侯身上背负了道德的重负。

李慢侯听着金枝发出的轻微呼吸声,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渔家女,不识字,不聪明,很愚蠢,很世俗,他确信自己对这个女孩没有任何感觉,别说做夫妻了,就是普通朋友,都做不了,因为双方完全无法沟通,他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如果李慢侯一个人逃了,金枝或许会受到惩罚,但那又如何,又不是李慢侯要惩罚她。如果李慢侯顾忌这些而不逃走,那么他们两个人难道一辈子都被囚禁在蔡京家,那还不如死了。

无论怎么想,李慢侯都觉得他一个人逃走是最现实,最理智的选择。

逃走的把握他还是有的,这几天借着去水池里表演的机会,他已经摸清了蔡家水池的情况,这水池不是死水,而是跟城外水系相通的。蔡京府靠近城西,护城河有水渠直接通往蔡家后花园,蔡家的画船甚至能直接从水池里开到城外的护城河。

汴梁城四水环绕,通过汴河往西北可以进入黄河,通过惠民河往西南沟通颖水,注入淮河;古汴河流向泗水,广济河通往梁山泊,流入济水,通过这些运河,东京汴梁城沟通了黄淮泗济水系,通过水路沟通了长江和黄河流域,这也是汴梁被北宋选为首都的原因。

对李慢侯则意味着,只要他逃进了城外的护城河,一定意义上等于进入了一个庞大的水系,不管是江南还是山东,他都可以逃。

唯一麻烦是,水池虽然有活水流入流出,但出入口设置铁栅,儿臂似得铁棍挡着水口,蛮力根本打不开,水口每天都有人看管,尤其是夜里,必设巡夜,主要是为了防贼。李慢侯要想逃出去,必须找机会绕过闸门,这不容易,但也不是绝对做不到,他发现白天的看守甚至比夜里还少,即便夜里,恐怕也不可能时刻有人守着水口吧。

脑子里琢磨着这些事情,慢慢有了困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