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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众生

这次轮到冯嫣有些意外,“殿下不打算留任何人在此看守吗?”

“看守有什么用呢,”少年看向冯嫣,“如果真的到了要公子舍身的程度,而你又临阵退却,我又有什么办法强迫你下场?”

说着,他的目光往魏行贞的方向投去了一瞥。

“更不要说你身边还有这样一只大妖即便我留了人,到时也不过徒增伤亡罢了。”

少年望向城下的苍茫林海。

“今夜整个洛阳能落在天道咒印之外的地方只有东西城楼两处,请公子全程在这里盯梢,倘若一切进展顺利,那在姑射灰飞烟灭之际,让汲真携你撤离就好。”

“报”

少年话音才落,远处再次有传令兵快步跑来。

“殿下!陛下没有一同出城!现在还与十几位大臣一同留在太初宫中!”

传令兵的声音激昂又焦灼,但不论是少年还是冯嫣,似乎都并不对此感到惊讶。

“派人进去看过了吗?”少年问道。

“殿门都紧闭着,从外面无论如何也推不开,很多桃花卫都试过了,还是闯不进去”

“那就让他们赶紧撤离。”少年答道。

传令兵一怔,“什么”

“城外有数十万民众,这时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子时过后还有一场硬仗,让他们赶紧各自归位,以待上命。”

传令兵终于回过神来,很快领命离去。

冯嫣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而后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少年,“殿下还有其他要交待的吗。”

“没有了。”少年答道,他看向冯嫣,“我说过我会尽量避免让最坏的情形发生,这不是什么虚言。“

冯嫣不再多言,只是低声道,“那希望今晚一切顺利。”

少年神情复杂地看向别处,“希望如此。”

言毕,他拂袖而去,留冯嫣与魏行贞两人独自站在城楼上。

这里看不见孙幼微的太初宫,但冯嫣还是望向远处层层叠叠的宫墙与琉璃瓦。昔日在夜间灯火通明的宫殿,此刻只剩阴沉沉的轮廓,没有半点生机。

“在想什么?”魏行贞问道。

冯嫣望着远处,“就是想起来上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她说过一句话。”她回过头,“陛下说,如果她是姑射,她绝不原谅。”

太初宫外人声渐熄。

殿内没有点灯,四面昏暗,孙幼微从御座上缓缓走下。

在她走过的道路两侧,横七竖八地倒卧着十几具尸体,死法与七日前的晋王如出一辙。

太初宫廊柱之后,十六位禁厌师像石刻的雕像一样站在黑暗中。

“时辰应该差不多了。”老人的声音依旧带着冷静和威严,“你们,也散了吧。”

禁厌师中没有人动。

孙幼微回望了她们一眼,笑了一声。

“朕有朕留下的理由,你们又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

孙幼微不再理会身后的人们,她独自推开了太初宫的殿门。

暗夜的长风霎时间灌满她的宽袍,远天云海翻涌。

在雷鸣电掣的夜空之中,有一道幽深的暗影正向着洛阳疾驰而来她靠近的每一步,大地都为之震颤。

孙幼微望着远天的暗影,眼睛在风中骤然亮起,

她的目光中既有恐惧,又有盼望,既带敌视与警惕,又充满好奇。

“来吧”

老人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出战栗。

“姑射”

“让朕看看你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

“搞什么!现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城楼之中,冯易殊跳了起来,“为什么非要等那位殿下不可?他说不定早就”

“别说了,五郎,”二郎沉声道,“你在这里好好待着,就不会有事。”

“现在什么时辰了?”冯易殊追问。

三郎起身往外看了一眼,而后回道,“亥时三刻了。”

纪然也有些坐不住,在石檐下踱步,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近旁的人群,忽然觉察到些微异样,又飞快地往回看。

“祝湘呢?”

纪然一声询问,将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吸引了过来。

一直在屋角静坐的老太太微笑道,“我方才想起一些事,让她先走了。”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惊谁也没想到竟有人能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这样悄无声息地溜出去。

“什么事?”二郎冷声道。

冯易殊的声音也骤然升高,“你怎么这个时候让她一个人出去?”

“不是什么大事。”老人的声音带着衰老者特有的颤颤巍巍,她微笑着转向冯易殊,“年轻人,你不用太担心,我和祝湘都不是你们的家人,不管是去是留,都不会影响你们的预言。”

李氏此时面色如纸,已再说不出半个字,只是紧紧攥着冯远道的手。

人们在沉默中等待,每一个瞬间都变得无比漫长,直到整座城楼突然猛烈地抖动了一下。

一声凄厉的长嘶从所有人的天顶上方传来,像是巨风席卷过山谷,众人原以为自己已身处暗夜,然而直到置身于此刻巨大的阴影中,所有人才感受到真正的黑暗。

人形的漆黑石山在洛阳城北停下了脚步,她全身金色的训诫在暗夜中明灭闪烁,像是烫金的花纹,这极度危险的狰狞面目中,竟有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不断有巨大的石块从她身上滑落,在地面的扬起惊天动地的灰尘,磅礴的黑色妖雾瞬间弥散,将整个包覆着洛阳的结界淹没。

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一切风景都变得小小的,一切爱憎都变得微不足道。

所有人即便是已经有了准备的人此刻都被这情景震慑得说不出话,直到他们看见闪着金光的石人高高扬起了她的右手,猛地砸向洛阳城上空那片薄如蝉翼的结界。

一声琉璃碎响,千万缕银白色的微光开始瓦解、蒸腾。

天外的雨声骤然变得刺耳,城南传来人群的尖叫,却并不是因为再次降落的大雨,而是一直被阻隔在结界之外的漆黑的妖雾,霎时间涌向地面所有的生灵。

子时到了。

天空中的血雨终于式微。

杜嘲风立刻扶窗看向远处数不清的光痕在南边的妖雾中涌现,那是正迎着魍魉们挥刀拔剑的修士。

“我们到底待在这儿干什么!”杜嘲风回头,看向二郎,“这个时候不去前方支援,躲在后头看戏吗!”

“你搞错了天师”二郎望向北方的姑射,“这里才是前方。”

“什么意思?”纪然问道。

二郎还未回答,大家已经听见附近传来的一阵脚步声,白衣少年带着他的卫兵,再一次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中,他飞快地走到众人所在的石檐下。

二郎飞快上前,“殿下,我们”

少年摆摆手,见一旁二郎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的目光极迅速地扫过这里的所有人,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

“罢了,”少年深吸一口气,“再等等。”

冯易殊不解,“殿下是还要我们在这里等什么”

他话还未说完,一阵剧烈的抖动再次从地面传来,所有人一时都有些站不稳。

远处,姑射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洛阳。

连日的鏖战已经损耗了她的力量,然而当她的脚踩在地面上,榕树的粗壮的根系依旧在骤然间被碾压断裂,那些充盈着伏羲之血的树汁骤然飞溅。

无数条溅至半空的血丝忽然像血藤一样缠住了姑射的脚,变成像钢筋铁线那般坚固的绳索,一经缠绕,就死死掐进石做的骨肉中,似是要将她的双足勒断。

姑射俯身,她抓起一棵榕树的枝桠,轻而易举地将它连根拔起,并向着天空用力投掷而去。

站在洛阳的边沿,她向着天空发出声嘶力竭的长啸。

地面的每一次震动,姑射的每一声嘶吼,都会引来南边一阵潮涌般的嚎啕。

杜嘲风听得心中一阵煎熬,城楼中所有的灯笼都熄灭了,黑暗中,他看见姑射的每一步都明确地朝着南方。他捏紧了拳头,在风中向城南的方向远眺。

那些满载魍魉的妖雾源源不断地从她周围的尘环中涌现,像从天而降的河流向着城南奔腾。

天空中隐隐有水银般闪耀的咒印轮廓浮现,它几乎与地面上的洛阳一样巨大,只是在阴云中它时明时暗,如同水中月影,迷朦混沌。

“果然不够。”少年喃喃道。

杜嘲风闻言,立刻大声质问,“你说什么不够?”

“被献祭的灵属。”少年回答。

一时间,谁也没有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在罡风之中,少年回转过身。

“事已至此,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他望向小七,“我们,还需要一个阴灵。”

刹那间,纪然握紧了小七的手。

小七嘴唇颤抖,“什么阴灵”

少年的目光已经移向了别处。

“虽然我知道这么说,你们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这种话,恐怕也唯有在直面姑射的时候,才能让你们真正明白该怎么取舍。”

少年抬手指向小七,“这个人,她不是冯婉,她不是你们的女儿,或者妹妹。”

冯易殊满眼惊疑。外头的姑射再次发出了咆哮,他却好像半点也听不见,只望着眼前的晋王世孙,“你说什么”

“你们眼前的这个人,是天道在三年前带到世上的一抹魂灵,灵识属阴。而原先的冯婉,早就在当年滚落山崖的时候就死了。”少年轻声说道,“阴灵来到这世上,往往都带着天生的使命,有些事,非得由她们来做不可。

少年仰头看向空中影影绰绰的水银咒印,“只要这道咒印能落下来,姑射之乱就彻底结束了,但现在这里面献祭的力量还不够所以,我们现在还需要她。

“如果能有别的选择,我也不想用冯婉,你们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三年,还是有感情的,这我理解,只是孰轻孰重,各位想想。”

霎时间,杜嘲风觉得眼前一幕是如此熟悉。

一个冷面平静的上位者,一架没有任何悬念的天平,还有一只待宰的羊羔。

不等纪然开口,冯易殊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这么说来,你前几日一直在城中派人询问修士的灵属,难道也是为了这件事?”

“对,”少年点头,“半个月前我曾在天道那里听说,洛阳一带的阴属修士还有一个,我试着找过了,但是没有找到。”

冯易殊咬紧了牙关洛阳一带的另一个阴属修士,是阿予。

冯易殊的脸色完完全全地阴沉下来,他挡在小七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束妖绳在手中浮现。

“我明白了,”冯易殊冷声道,“你休想动她”

少年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幕,他转头看向杜嘲风,“天师呢?我想,你应该是明事理的。”

“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殿下。”杜嘲风低声道。

“在现在这个时候?”

“在现在这个时候。”

少年颦眉,“说说看。”

“能够充当属阴之物的,不仅仅是阴属修士吧。”杜嘲风轻声道,“当初第一次血雨之前,六郎放空了平妖署地宫中的妖兽,天道也从域外召来了众多妖物那也都是为了诛杀姑射,而献上的祭品,对吧?”

“是。”

“据我所知,如今洛阳城中就有一位九千年的妖狐,他麾下还有一堆已经化形的仆从你们怎么不去找他做献祭?”

杜嘲风望着少年,“是不敢吗?”

石檐下,一切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一声惊雷在外爆起,闪电照亮了所有人的脸或背影。

“是。”少年坦然答道,“魏行贞与冯嫣两人,一人对人无敌,一人对妖无敌,贸然提出要用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献祭,都有可能激起另一方的反抗,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

少年看向小七,“再者,为什么要节外生枝呢,既然这里有一个被天道选中,生来即是为了此刻使命的人”

杜嘲风一声冷笑,“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恃强凌弱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你要是敢打魏行贞的主意,我也就跟你干了眼下,不必再多费口舌。”

少年有些诧异,“我以为天师能体谅众生的不易。”

杜嘲风手中浮起金拂尘,一时怒不可遏,“她不是众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