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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见与闻

腊月二十九日,巳时初刻。

往常这时候,人们大多已经用过早饭,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

陈牧借出门寻医为由,与李姓男子挥别,得一件旧袄服,连连道谢。

他在巷子里走过一段,发现这里地处偏僻,路上少有行人,又多败相,应是穷苦人家的聚集地。

整条巷路,走起来倒也不长,大约在半刻以后出了巷子,再往前走过一座石桥,立马便能看见一条方正青石铺就的主道。

主道上,古色古韵的三叠楼沿着东河一字排开。

道一旁,榆树怀下有石桌摆棋盘。

陈牧站过去,看了一会儿人下棋,再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得到了更多的信息。

这也让原本不确定的陈牧,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原来,在今日凌晨左右,也就是陈牧将将苏醒过来的时候,围困杭州长达半月之久的“义军”发动总攻,大约在破晓之前破城,之后驻守杭州的两浙路制置使陈建、廉访使赵约等人相继被杀,只有知州赵霆逃出城去。

再从旁人口中得知,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正是那位鼎鼎有名的书画皇帝……

好嘛!

宋高良河车神传人、蹴鞠爱好者、樊楼最尊贵的客人、省墨达人、园艺小能手、符纸收藏家、撒豆成兵见证者、父慈子孝之典范、构之父……宗!

便是怕什么便来什么!

而眼下,海内各地深受“花石纲”的袭扰,谁叫这位赵皇帝的爱好太过宽泛,奇石异木当然也逃不掉。

朝廷为此不惜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从天南海北搜罗珍奇,起先是在太湖流域,兴许是腻味了又或是不满意,搜罗的范围扩大到整个东南地区,致使江南一带民怨沸腾。

众所周知,这位赵皇帝的艺术水平很高……

好吧,就说他赵皇帝的艺术水平天底下数一数二也无妨。

不仅如此,他身边宠臣的艺术水平也很高。

君臣吟诗作赋,写书绘画,赏花识鸟,日日笙歌……

这一系列操作下来,艺术品味自然是上去了,东南各地百姓可就被他们给害苦了。

巧立名目,趁机盘剥的花样在江南各地上演,家破人亡的悲惨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嘴下一声“花石纲”,好比尚方斩马剑在手,无人敢去反抗。

但,凡事都怕个例外。

距杭州不过百里处,清溪县内有一漆园园主,此人姓方名腊,集结四方起义,一时间从者如云,连下四州、三十二县不停。

于宣和二年腊月二十九日拂晓之际,攻破杭州……

随后将应奉局内搜刮的民脂民膏搬空,充当军费进一步做强做大,号称有百万之众,登基称帝,建元永乐。

当然,这所有的一切大多来自于旁人的讲述,再结合陈牧的前世记忆与眼下的发展趋势,实际上的情况和细节可能有所偏差,但在大体的方向上面并没有什么变化。

天一日,国二主!

要变天呐!

但杭州城里的百姓,似乎不这么看。

日子好像已经恢复到了往常般。

街边有孩童嬉戏,桥头有良人并肩同行,树下有人对弈,楼馆里传出行酒令……

倘若不是陈牧再三确认了自己的记忆,确定自己的前世记忆里,哦,不对,应该是后世的记忆里,有方腊攻破杭州这一段史实,怕是会怀疑面前的这群人都是在演戏。

眼前的这番景象,哪里像是在大战过后嘛,明明是太平盛世。

实际上,陈牧确实有所不知,他所处的这一片区域属于城东地区,受前番战乱的波及较少,而这里的绝大多数又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家中或有子孙,或有亲友,说不得在很早以前就加入了“义军”,可谓城中新兴的贵族领地,因此有意无意的被保护下来。

若他此刻去北城、南城那边走一走,那儿的高门阔府、精致院落各个七零八落,毁去大半。

至于个中原因嘛,陈牧很久以后才知晓。

……

清晨时,陈牧从官吏的宣讲里,听到了四大校场,又说明日会开仓放粮。

所以他在城里的走动,也因此而有了目标。

陈牧在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打算先去城东的校场那里踩踩点、探探路。

若要他等到明日再去的话,找起来耽误时间不说,弄不好连挤都挤不进去。

毕竟,杭州城被围困了半个月,城中自然会出现粮食短缺的现象。

虽然稍有历史常识的人,大多都知道江南地区作为粮食的供给地,各州府库房中应有不少存粮,但对于杭州近三十万人口而言,多半是不够分的。

之前,官员在宣讲里说明了准确的时间,明日卯时,也就是明天早上五点开仓放粮,届时会有多少人来领,又有多少人通宵达旦的排队,陈牧对此根本不敢想象。

经过几番问路,大约花了他半个时辰,也终于看到了眼前的校场。

然而此时的校场前,早已人满为患、水泄不通了!

陈牧身处于外围,仅仅一踮脚,往校场内瞅了两眼的工夫,就使得他被身后蜂拥而至的人群挤向前去,不自主的随着人群往校场内涌动。

……

校场内,一名威风凛凛的银甲将军在士兵的护送下,慢步登上高台。

他俯看四周,随即拔出腰间佩剑,凭空挥砍三下,混乱的场面没有丝毫变化。

于是,将军收剑归鞘,走到台边,站在大鼓前。

“咚!”

“咚咚!”

“咚……”

三番鼓声后,场面才逐渐安静下来。

只见,那高台上的将军,挥动着手中鼓槌,放声大喊。

“我乃圣公帐下张淼,清溪县人,圣公说,明日给你们发粮,今日……都散了吧,散了……”

显然张将军有些太过自信,他的寥寥数语,完全不足以安抚校场上少食饥肠的百姓。

将军话音未落,便从场下传来高声叫喊。

“张将军,小老儿认得你,小老儿是湖井楼的掌柜,去年在你们清溪县买了十五桶漆油修楼用……还……还跟方腊、方圣公说过话……还……唔……谁踢我……娘希……哎哟……”

“张将军,俺不认得你,但俺家中有八十老母……”

“将军,小女子多日颗米未进,腹中早已空空,数千人聚集在这里,小女子、小女子要昏过去了呢……心……嘤……心口疼……”

张将军在半年前,尚是一名清溪县内的漆院班头,手下十余人的小漆园领班。

虽经过数月的战事洗礼,已成长为领兵千人的将领,但如今面对这番混乱的场面,也显得一筹莫展。

台下哄哄闹闹,声势见涨,这边的喧嚣,同时也聚集起周围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场面上大有失控的趋势。

张将军只得一挥手,示意场边的百余名士兵上前维持秩序。

然而由于方腊在进城以前,就已发出不得伤民的禁令,因而校场上维持秩序的士兵,所能起到的效果也十分有限。

正当张淼大为苦恼、束手无策之际,一名手持长戟身材壮硕的汉子挤过人群,匆匆跑上台去。

壮汉与那张将军一番贴面耳语后,自退下台来,将军旋即再次擂鼓,警示众人。

“咳!你们静一静!静一下!听本将说!各位!各位!今日当真领不到粮食,但!过了今夜,粮食就会从城外运来,圣公亲自从外乡调集……”

张将军的话刚说到这里,立马被台下的一系列追问所打断。

“将军你莫要诳人,杭州城内本有粮仓,何需再从城外运来?休要以此鬼话诓骗我们!”

“对!休要诓我!”

“姓张的,你此话可当真?你们摩尼教号称‘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围城以前就在城内布教,广收教众,今天看来!你们摩尼教也不过如此!”

“对!也不过如此!”

张淼听罢不怒反笑,好似早已料到台下会有此问,不着痕迹地望了台下的长戟兵一眼,随后高声道:“各位说的没错!城里确实有粮仓!但是啊……城内库房里的余粮,不足十斗而已!”

什么?十斗?

不足十斗?

一石激起千层浪。

张淼此话一出,台下众人大多表现出惊诧、愕然神色。

“啊!?张将军所言为真?!”

“张淼!休要诓我!”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呐?!”

“姓张的,你休说胡话!”

台上的张淼静静观察着台下的反应,任由百姓焦急询问,也不言语。

喧闹大约持续了半刻以后,张淼才压了压手掌,示意场间骚动的人群安静。

随后张淼走到高台的西边角,再次拔出腰间佩剑,向着西面汴梁城的方向一指,摇头连连。

“宋室不仁,长吏残暴,一心搜刮民脂民膏,纵情享乐!各位所说之城中存粮,早在月前,已逆江西上,入了那开封汴梁城里,达官显贵人家的库房!”

张淼说到这里,神情间颇为激动,竟直接从一丈高台上跳下,落入人群之中。

“我方圣公自清溪起事,尊法平等,无有高下……”

……

校场事件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从最初的骚乱,演变成最后万民叩拜,拥立方腊登基,共讨宋庭的场面,这也大大出乎了陈牧的预料。

也由此可见,方腊集团在宣传层面上,几乎可以说是不遗余力,也难怪会在之后发展到百万规模。

但在数千人规模的叩拜场景中,唯有孤伶伶的一个人,笔笔直直地站在那儿,就会显得格外特殊。

陈牧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不善的目光,晃了晃身子,紧接着他如同风中飘絮一样,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他晕过去了,好巧不巧砸在身后伏地汉子的背上。

与此同时,掠过校场的寒风中,夹杂一声细不可闻的低语。

“好哥哥,借你背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