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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有人比我更清楚我是谁

众人正听得仔细,就连躺在地上装晕的陈牧也听得入迷。

类似这样的民俗故事,陈牧也很少有机会去听,自然会被这份离奇曲折所吸引。

眼见庞荣荣闷不出声,仿佛卖起了关子,营房众人可是捺不住性子的爽汉子,纷纷出言催促于他,切莫话说半头才是。

庞荣荣径自端起碗来,轻抿一口酒,忽而猛地仰头饮尽。

“你们真要听是吧,那也行!咱们要先说好!出我口,入你耳,此后在外人面前谈起,庞某概不承认!”

众人见庞荣荣这么急于撇清关系,反而加深了好奇。

“行行,答应你,不跟旁人说。”

“俺也不说,俺今后不提就是!”

趁着众人附和的间隙,庞荣荣不着痕迹地看了地上一眼,方才开口。

“那我们继续!去年恩科,皇榜一发下来,咱们那位举人嘞,发现自己又没中,就在京城里闷了半年,整日里花天酒地,恨不得睡在酒坛子里,也没过多久,大概三四个月吧,这身子便垮了,别说是这举人了,搁着你,王老六,你那身板、那小腰子,半月怕就废了……”

“今年年初二月份的时候,举人家里费了多少的力气啊,才把人从京城里给运回来,你荣哥我,当时还特意去城外看了一眼,形容枯槁啊,整个人都跟变了模样似的,躺在那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出气,那模样……”

眼瞅着庞荣荣又要在此停顿,主位上的张将军赶忙拿眼神催促,王老六等人亦如他般,躺在地上的陈牧更是恨不得坐起来听。

且不说别的,单论起讲故事,庞荣荣绝对算是一把好手。

等到众人的期待到达了顶点时,庞荣荣缓缓开口。

“那姓赵的狗皇帝,不是素以仁厚欺世盗名嘛,对那些个一试再试,屡试不中的举子有所关照,特赐同进士出身,又叫特奏名。”庞荣荣的话说到这里,偷偷瞥了几眼主位上的张将军,见对方一副听故事的模样,似乎没有触犯忌讳,才接着道:“哎……要说时也命也,只能说那举人的命不好……”

“怎的?他怎个命不好法了?都当上举人老爷了,还命不好?”

“是啊,庞荣荣你速速说来,莫要打岔!”

“后来呢?别整没头没尾的,你赶紧说!”

在场的士兵大多不是本地人,包括张将军在内,也不是杭州人士。

与此同时,陈牧也趁着众人向庞荣荣打听的工夫,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这边,赶紧抖了抖腿脚。

毕竟是在寒冬腊月里,虽然身上穿着从邻居那里借来的袄服,但陈牧躺在地上足足小半个时辰,也实在是够冷的了。

“今年五月,姓赵的狗皇帝特赐名七十九人进士及第,这其中就有咱们那位举人,可还是……还是晚了一步啊……那举人早半个月前撒手人寰,魂归九天,追了一辈子功名,却落在身亡之后……哎……”

话听到这里,在场绝大多数士兵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波动,反倒是张将军自顾自的喝下几口闷酒,止不住地摇头。

营房里的小头目们,大多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没有经历过读书、科考一路,也很难有感同身受。

但时下所讲究的,也正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因而从天上降下的福份,皇帝特赐的进士名,落在自己头上,眼看夙愿即将达成,却先一步一命呜呼,多多少少也显得有些命运弄人。

“倒有点可惜了!进士大老爷!真是不敢去想的大人物……”

“俺听人说,杭州城里的举人老爷能有百亩良田,那进士大老爷会有多少亩田……”

“还大老爷!我呸!没就没了,你们叹个甚气?!这世道少个狗官,依我看更好!”

“要万一是个好官呢?这人啊,真是命不好……”

众人一番感叹过后,场面上渐渐冷了下来,场中的庞荣荣却忽的扯起嗓子。

“我说弟兄们呐,终究还是小瞧了狗皇帝!那姓赵的皇帝,说自己上应天意,下顺民心,不忍心什么见那已故进士一生所求之功名,旁落至身后,特赐其子举人身,另从九品迪功郎。”

话到此处,众人起先微微一愣,约莫是因为没太听懂,继而再听庞荣荣复述了一遍,霎时间争吵起来。

躺在地上的陈牧大致听懂了其中原委,大约是赵皇帝可怜那位刚上榜的进士,又或是为了拉拢天下士子心。

若要去封赏已故进士,未免有些不美,反倒不如去赏赐他家子嗣。

于是,赵皇帝特赐进士之子一个举人身份,另封一阶文散官。

至于特赐的举子身份嘛,也不能真的去计较。

这年头是个读书人,就能自称秀才。

但凡有祖上做过官的,通过推恩荫补,甚至都不需要去参加州试,也能较为轻松的弄来一个举子身份。

赵皇帝的赏赐粗听上去倒还不错,真要仔细计较起来,哪个补了实缺的进士做不到这些?

代替已故之父,照顾其子嗣?

且不论缘由,单说赵皇帝的这番手段使下来,那不得引来天底下无数读书人归心。

陈牧作为一名穿越客,他能想到深处,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可以。

兹好比,在民间百姓的心里,“明君思想”早已根深蒂固。

这其中,一派视赵官家为白莲花,是天底下难得的明君!

赵皇帝有大智慧,书法绘画水平比天还高,如今虽然四海动荡,但全怪那以蔡京为首的六个奸臣蒙蔽圣上,各地频发的百姓起义也跟皇帝没什么关系,都怪当地的官员横行贪腐。

另一派,则对他恨之入骨,这赵皇帝昏聩无能,纵享声色犬马,不顾百姓死活。

细说起来,就连方腊集团内部,在对待赵皇帝的态度上,也颇为几分暧昧。

毕竟,在方腊攻破杭州城以前,所打出的旗号还是替大宋皇帝锄奸,诛杀危害东南半壁的东南王朱勔,并不是要造反,更不是要与皇帝对着干。

……

营房内,小头目们吵作一团,许久不曾开口的张将军一拍桌子,场面立刻安静下来。

“庞荣荣!你讲此事,是何用意?!”

张将军目光灼灼地盯向庞荣荣,那眼神看起来颇为吓人。

庞荣荣听后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转头望了眼地上的陈牧,才回过头来。

“回张将军,这虽是一酒桌闲谈,但还请张将军听我把话说完。”

“你……你说吧。”

张将军眼下虽有些气恼,他庞荣荣说出口的话明显是涨了赵家志气,今天可是义军破城大胜的日子,岂能说出这等话来?

但念及庞荣荣之前屡屡为自己出谋划策,又想起这胖子平日里虽是口无遮拦了些,但还算守规矩知道分寸,便一时捺下性子,打算听他把话说完。

“多谢将军……话说回来,那位屡试不中的举子,本有一原配,育有一子。举子升官发财死老婆,续弦后再得一幼子,如此说来,家中便有了长幼、嫡庶之分。依照常理来说,东京汴梁城的封赏一下来,必定会引起一番家族争抢……但那名原配所出之大郎,却主动将举子身让于幼子!敢问庞将军、各位弟兄,若换做成是你,可否做到?!”

张淼听罢,神色才稍稍缓解,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端起手边的酒杯,呷下一口。

其余在座士兵,大多为义军里的小头目,有人想开口,但瞅了瞅身边的兄弟,又坐了回去。

也不知是谁,小声感慨了一句。

“那可是举人身份百亩良田,迪功郎娇妻美妾啊……”

众人听后虽然都不再开口,但大多都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天底下,没有人,比这些曾经的农户们,更懂得举人身份所能带来的诸多好处。

绝对没有!

在他们看来,那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如今跟了方圣公以后,他们才觉得,自己也有可能过上那样的日子!

庞荣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继而悠悠道:“我身后躺在地上的男子,姓陈,名牧,家住杭州东城窄巷。他,正是那举人之子,只不过,是大儿子,被赶出门的陈家大郎……很明显,他已经饿死了……或者,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