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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酒席

晚明时代,江南地区的戏剧几乎是昆曲的天下,唱腔低回婉转,细腻悠长,有如水磨糯米,故称为水墨调。

阮大铖的家养戏班水准很高,无论扮相,唱腔,身段及至声乐都属上乘,张牍观察到在座宾客都看得十分投入,连前排的秦小姐似乎都忘了碰见他的尴尬,频频拿着手帕拭泪,不时还跟身边女伴低声交流。

张牍虽不懂昆曲,可渐渐也能看出个大概意思。第一出戏《燕子笺》大约是讲一个书生和两个女子的爱情故事,三人历经种种磨难,最后男中状元,女嫁情郎。后面一出名曰《春灯谜》,是典型的误会戏,用接连不断的误会推动情节,制造幽默,类似于现代黑色喜剧的套路,只不过,结局照例是大团圆。以现代人的眼光,大概不会觉得两出戏有多么出色,但明代毕竟还处于戏剧发源期,这类故事对时人是相当新鲜的。

两出戏演完,众人纷纷站起向阮大铖道贺,夸赞不止,阮大铖一一谢过,最后说道:“大铖今日承蒙诸位抬爱,十分荣幸,现备下薄酒小菜,请诸位赏光!”说完,便吩咐仆从领着大伙向屋外走去。一行人穿过走廊,推开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进去,里面已经摆了三张桌子,各有酒菜十多盘,水路俱陈,十分丰盛。阮大铖接着安排客人落座,男人坐了两桌,女人单独一桌,都照着各自亲疏关系排得妥妥当当,令众人十分满意。

张牍坐下后,偷偷拿眼瞄向秦小姐,不料见她也正往自己这边看,慌忙转过头去,余光瞥见秦小姐也扭头和女伴说起话来,两人就像知道了彼此秘密的窃贼,心虚之下,只好刻意装作看不见对方。张牍心里十分疑惑,想她平常出门看戏,都有夫人陪着,怎的今天却跟了别人出来,还到了青楼这样良家女子不该来的地方?也许,这位秦小姐并不像自己原来以为的那么保守乖顺吧。

阮大铖跟张岱似乎相当熟悉,不仅亲自给他倒酒,还坐在旁边亲密地谈起戏来。张牍既不懂戏,也全不熟悉在座诸人,只好闷头吃饭。好在这一顿酒席相当实在,他一年多没吃过好东西,这一回总算解了馋。虽然因为技术和调料的原因,味道肯定比不得现代,但总比张牍自己在家水煮盐拌强得多。酒是黄酒,与后世流行的白酒区别很大,像米酒的味道,有些甜,酒精度不高。

阮大铖跟张岱谈完,又去别桌招呼了,张岱便为同桌人介绍起张牍来,一说到他是射雕作者,十个人里倒有八个露出惊讶的表情,看他的眼光也和善起来。还有人夸他是少年天才,有人祝他金榜题名,更有人跟他打听新作,消息很快传到别桌去,于是一屋子人都知道了他的身份,许多人过来敬酒。张牍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立时飘飘然起来,被众人灌下不少酒,到宴席结束,已有了七八分醉意。

从青楼出来,张牍已经走不动路了,张岱便叫先前那位少年小厮送他回家,而秦小姐则跟女伴一齐离开,不知去了哪里。张牍原本只觉头晕,被马车一颠,反倒肚子也火烧火燎起来,好容易撑到了家,一下车胃里一通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靠着一棵树把吃的一点好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这时已经入夜了,白天的炎热总算散去了些,晚风习习,吹得身上凉爽清透,十分舒服。月亮还没有出来,只有几颗星星安静地呆在天空,把一点点安详而柔和的星光洒在大地上,像一层薄薄的纱。远处传来几声蛙鸣,仿佛静谧的湖面被风吹起涟漪,越发显得平静了。

大明帝国的南方世界仍是如此安宁呵!

张牍虽然明知道这样的好日子没有多久了,可今天的欢乐气氛仍使他无比贪恋这美好时光,甚至一度不想去思考未来的出路了,只愿沉醉在觥筹交错,诗酒唱和的美梦里,一梦千年罢了。

这样想来,他忽然有点理解张岱这样的文人了。他们不是看不到帝国的危机,只是人世间有太多美好的事情供他们把玩,品鉴,以至于他们太过贪恋这些美好,不再愿意正视现实的苦难。这个帝国虽然摇摇欲坠,可江南的文人富商们仍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为了一杯茶,一盏灯,一出戏付出全部的精力孜孜以求,不到举国倾颓,不肯面对现实。想想后面几十年的沧桑巨变,这些人以后会后悔吗?

回家后倒头便睡,直到次日午时,张牍才悠悠醒转,匆匆吃了点饭,摊开稿纸,继续写作。按照计划,该动笔写《倚天屠龙记》了,但这书后面的情节涉及朱元璋,肯定是要删的,前面部分倒还算政治正确,而且没有什么离经叛道的地方,相比神雕更能符合主流价值观。这样写起来就容易了,第一天就写了七八章内容,照这速度,预计半个月就可完成。

第二天早上,他照例出门买菜,刚出家门,远远眺见一个女子从马车上下来,正朝他张望,却不是秦玉莲是谁?只见她披着白色云纹袍子,头上挽了个高高的发髻,白玉似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容,向着张牍快步走来。

走到跟前,秦小姐先道了个万福,然后说道:“张公子,奴家有些要紧事要同你说,可否进院中一叙?”说完,她环顾着四周,似乎很怕被人看见。

张牍立刻醒悟过来,一个单身女子上男人家门,要是被人看见了,免不了传出闲话,便赶紧回道:“小姐请进。”转身推开院门,把她让了进来。

要紧事?还是秦小姐亲自上门来说,难不成秦家又被人告了?

可是也不对,如果是秦家的事,该是秦老板和夫人来找他,怎么也不会轮到秦小姐,难不成——老板夫妇都被抓了?

我靠,秦老板,你怎么三天两头惹上这种抄家灭族的祸事?幸好我张牍还没跟你结上亲咧,不然也算在九族里头了。

张牍还在胡思乱想地发愣,秦小姐已经站到了院子中央,眼睁睁瞅着他,脸上显出局促的神情。恰巧这时张老爹从里屋出来,见到东家小姐,慌忙作揖道:“秦小姐怎么来寒舍了?快请坐!”说完掉头返回屋里去搬椅子,临了还瞪儿子一眼。

张牍也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怠慢了,赶紧低着头帮老爹一起搬椅子,接着又斟了一杯茶给秦小姐。

秦小姐谢过后,也请张牍落座,自己则坐在他的斜对面,即客人的方位,然后说道:“奴家今天来,是要向公子求证一事。”

“哦!”张牍这才放下心来,不是让他又去官府救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