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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应外合(四)

三人回到他身侧,只听岑含低声道:“下令将城头火把灭到剩十个,然后放绳索下去,这是信号。咱们的人见了后会悄悄分批到城墙下,攀着绳索上来!”

李再丰点头道:“我理会得!”当下依言而行。约莫过了一盏茶十分,不见下面有甚动静,李再丰不由微感焦躁,岑含轻轻拍了拍他肩,意示宽心,果然又过一炷香,垂下去的绳索纷纷有了反应。

绳索共放下四股,先上来的是呼延擎苍与施兰,紧接着不断有士卒攀上城头,上来后按事先部署往门楼里去,掩藏身形。眼见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李再丰的心终于慢慢放回肚子里,不多时,李存审也缘绳索攀了上来。

一切有条不紊,人数由初时几人,到几十人,再到几百人,转眼四更,已有一千五百余人上了城头,藏在门楼与城墙掩护下,只消再有半个多时辰,负责此次奇袭的精锐便能全数上城。岑含与乐心相视一笑,互相从对方的笑容里看到了激动与欣慰。

二人才松一口气,忽地人影一闪,一身夜行衣出现在身侧,岑含一扭头,就看到了南宫翎满脸的慌张神色,当下收起了笑容,道:“你不是在南边登城踏步望风么,出什么事了?”

南宫翎急道:“墨商朝这边来了!怎么办?”

二人怔住,按理说墨商与应不识要到五更天才会过来换冯一粟,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南宫翎催促道:“别发愣啊!快想办法,等他上来可就不好收拾了!”

岑含脱口道:“来了几个?”

南宫翎道:“就墨商!”

岑含果断道:“这样,你们按兵不动,提防‘墨宗’其他人。墨商就交给我!”眨眼功夫人已进了门楼,只片刻已挟着冯一粟拿着双头枪出来,在城墙上往南奔出一段,而后脚下一点,借着一棵老树的掩护轻轻沿城墙滑了下去。适逢墨商正走到登城踏步附近,岑含在他右后四五丈开外,忽然右手一抖,双头枪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朝墨商激射而出。

岑含故意要引他注意,是以这一掷劲劲力极为刚猛,墨商听到风声吃了一惊,身转处右手一拍一抓,散了枪上的劲力,随即将双头枪抄在手里,仔细一瞧,心顿时沉了下来。余光所见,枪来处人影一闪而逝,没入附近的街巷中。

墨商不及多想,身形如风,转眼抢到人影消失的地方,纵身上了房。四下眺望,只见一条人影以极快的身法往西南方而去,腰间似挟着个人,当即展开身法,拔步追去。

二人都是当世大高手,墨商长于剑法,放在平时以轻功论,岑含身负“扶摇穿林身”与“八步追魂”,可说是稍胜一筹,然则此刻带上一个冯一粟,情况便大不相同。岑含心知肚明,专拣一些小巷走,借地形藏身,当日他武功未成前尚且打打逃逃与朱麒耗了个把月,如今功夫大成,更是得心应手,兜兜转转,墨商竟一时追赶他不上。

这么耗了一刻有余,绕到镇州城西南角附近,岑含暗忖若是太过刻意拖延,只怕弄巧成拙,被他识破调虎离山之计,忽地左手一送,轻喝道:“还你!”将冯一粟扔了出去。

墨商瞧得分明,左手顺势一卷一放,力道恰到好处,将冯一粟轻轻放落地上,几乎同时,右手长剑出鞘,直奔岑含而来。整个过程流畅无比,如行云流水,冯一粟稳稳坐在地上时,他的剑也已到岑含胸前。

岑含之前怕被冯一粟识破,上东门前将长剑藏在了一处巷子,方才绕了半个镇州城,除了拖延时间,实则也是因为空手对上墨商太过凶险,故而顺道取了自剑,此刻见他剑势袭到,想也不想,掣剑在手,见招拆招。

墨商此时步法较当日又有所不同。

当日桥上狭窄,二人拼的是方寸间的生死,岑含虽觉他步法精妙,却也未必胜于自己,然则此时地形开阔,情况忽然大不相同了,但见他忽快忽慢,忽直忽斜,脚下方圆相生,攻势配合步法,竟比之前繁复复杂得多。这是墨商依门内奇门之术悟得的“十方奇门步”,配合“神机千变势”,可说是将奇门变化运用到了极致,没过几招,岑含便了然这步法比自己的“九宫步”更为高明,当下收起“九宫步”,将“游龙身”与“扶摇穿林身”交互为用,时而潇洒不羁,时而灵动多变,与墨商斗了个旗鼓相当。

转眼数十招,墨商忽开口道:“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只用长剑?”

岑含心中虽早有疑问,但突然听他自己说出来,也不禁有些意外。

墨商冷冷接道:“那是因为我还想给你一条生路!”

岑含忍不住道:“什么生路?”

墨商沉声道:“入我‘墨宗’!我“墨宗”以大义为先,你既身负绝艺,能为常人所不能为,若用这份本事践行大义,岂非比助纣为虐、陷百姓于战火之中强上一万倍?二来也承了当日东垣渡死在你们手上的那些兄弟们的志向,赎了自己的罪孽。只要你愿意,之前的事,不论冯堂主断臂之仇,还是你对我的算计,我都既往不咎。从此以后你,便是我墨商的兄弟!如何?”

二人口中说着话,兵刃相交却没停,从西南角一路打到了西门附近。

岑含心中感慨,此人大仁大义世间少有,若无这许多事,自己也许真会追随于他。只叹世事光怪陆离,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终究还是都发生了。

而自己该做的事,仍然还是必须去做。

这世间能说得清楚的事,又有多少?

岑含虚晃一剑,借势飘开丈余,抬头望天,只觉满嘴苦涩。

墨商也并没有追击。

良久,岑含忽然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多谢前辈!既为当日救命之恩,也是为今日这番话,岑含自当日初遇先生,便从未想过与你为敌!然则李嗣昭将军也是我的恩人,只可惜大恩尚报答一二,恩人便死在了攻伐镇州的战场上,叫人痛断肝肠!晚辈如今能做的,便是为他攻下城池,以慰在天之灵!这中间的恩恩怨怨,本与‘墨宗’无关,还请前辈愿率众离去,晚辈敢以性命担保,李存审将军绝不伤害‘墨宗’众兄弟一根汗毛。而我这条命也是先生的,先生若想收回,等来日大事一了,也必登门双手奉上!望先生成全!”

“我‘墨宗’自二十年前创立以来,参与江湖争斗、大小战事无数,死了数不清的兄弟,却从未背弃大义,你可知为何?”墨商叹了口气,缓缓抬起头来,目光锐利如刀:“那是因为‘墨宗’弟子本就是黎民百姓,自百姓中来,为万千百姓而战,无愧天地,无愧人心!兼爱非攻之念,已深入我辈骨髓!这一份坚守,岂是你一句话就能废弃的?你既执迷不悟……”

墨商左手一抖,手里多了一柄奇异兵刃:“那我今日便不需再有顾忌,这‘寸芒’之下,生死全凭你自己造化,须怨不得我!”

岑含不自觉去看那柄奇异兵刃,只见长短与当日墨商所用短剑一般无异,但除此之外,其他截然不同。那兵器刀不似刀,剑不似剑,三尖两刃,两侧如锯,血槽多而深,样貌十分诡异。

墨商缓缓往前探出一步,也不见那“寸芒”如何动,忽地已到岑含喉前,岑含虽已暗中提防,也不免吃了一惊,脚下步子疾动,“扶摇穿林身”强在灵动迅速,一动之下正避开了这突发而至的一击。那边墨商早已脚踏奇门,右手长剑刺到。

岑含玄功运转,提起十二分精神,无上灵觉敷于敌身,手腕一顿,剑刃上抬,直指墨商劲路关隘。墨商见他只微微一动,便从劲路中间破了自己的招,也是心头一震,方才他长剑刺出,左手已顺势牵动腕间长索回带“寸芒”,此刻左右手劲力再度交错,右剑回收,左掌疾吐,正击在“寸芒”的手柄上,那怪异兵刃顿如白蛇吐信,一闪而出。岑含早有所觉,“游龙身”几乎同时展动,绕敌而转,堪堪躲开这第二记电闪雷鸣般的飞刃,长剑挟“九龙劲”直奔墨商肋下。

“周天四象功”灵觉通神,十二艺刚柔轻重无不随心,乃是批亢捣虚的无上法门;“墨子剑”正气凛然,破劲卸力奇变无穷,实为专驭神来之笔的不世绝艺。二人各逞神通,全力施为,一时宛如两道电光,纠缠一处。堪堪拼过两百招,墨商毕竟身经百战,二十年浸淫之下,“寸芒”与长剑交相辉映,灵光不断,全是寻常武学原理之外的深邃变化,岑含防不胜防,几次险有性命之忧,亏得一身能感应对手气机劲路的奇功,方能屡屡在千钧一发间化险为夷,饶是如此,也是越斗越心惊。殊不知墨商心中震动并不逊他,“寸芒”既出,“神机千变势”已然运用到极处,却不想对方虽处下风,却始终不显败相,实是自己创这门功夫以来前所未遇之事。

转眼东方鱼肚白,二人自西门打到北门,又从北门斗到南门,最后兜兜转转回到东门,神意所至,浑然忘我,旁若无人。相比那日在东垣渡,岑含身上少了当时那股子一往无前的气势,反观墨商却是以命相搏,加之彼时因缘际会,对方并未出全力,如今毫无保留之下,岑含终于渐感不支,不由焦躁起来,然而墨商消耗亦巨,剑势变化早有所衰减,不如先前深奥凌厉,倒也一时半会无法置他于死地。

但照这般死斗下去,终究会有一人难免一死。

而这个人多半会是岑含。

眼见局势越发凶险,忽听一人朗声叫道:“墨宗主,镇州城已破!你还不停手么?”

二人听得真切,这声音正是乐心发出的。

墨商乍闻之下先是一怔,蓦地明白过来岑含与自己缠斗的真正目的,怒不可遏,暴喝中剑势陡快,岑含猝不及防,肩头与左臂连中两剑,血流如注,只觉一股气疾速外泄,眼前金星乱冒,不由暗道:“难道今日要死在此处?”强行振奋精神,咬牙支撑,只听乐心惊喝道:“你是要岑含的命?还是要冯一粟和应不识的命?要你‘墨宗’那些弟子的命?”

这句话如一盆凉水,直直浇灭了墨商的杀气,墨商心头一震,霍然停手,转头冷眼看着他。

岑含顿时身子一阵酸软,“扑通”一声半跪在地,靠长剑拄着身子才勉强没摔下去,兀自大口喘着粗气。

乐心一纵而出,挡在他身前,朝墨商叹道:“一切都已结束了,前辈何必再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