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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在九五(二)

日子不快不慢地走着,转眼一年又要走到末尾。

魏州城早已飘起漫天大雪,岑含时常负手站在大堂门前,望着眼前的一片雪白发怔。

是啊,第三个年头了。

这三年当真是恍如隔世,却又历历在目。

出谷第一年的除夕是在左夫子府上过的。

与乐心的惜别也近在眼前,那时洛飞烟假意让自己回江南了却牵挂,想一个人去报仇,结果自己将计就计赶在前头到了天山。犹记得枯草残雪中,她望着自己的那一抹复杂的笑容,里面有意外、有埋怨、有感动、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欣慰,千言万语就在这样一个笑容之中,如同忘忧湖上的涟漪,一圈圈漾开在彼此心上。当时自己就忍不住想,一条命能换来这样一个笑容,也许已经值了。

只可惜千算万算,独独漏了最重要的事情,一番舍生忘死,最后换来一声傻子,一句若有来世。

到头来,被看穿心思的那个人原来是自己。

那时自己才明白,原来当一个人痛到极处,眼泪会变成鲜血。

第二年的除夕,是在潞州,乐心的住处。

这一年是自己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一年,也是与“冥府”结下怨仇的一年。兜兜转转,迭经生死,最后又和这个最好的兄弟聚到一处,那时自己郁郁寡欢,提着两坛酒去找乐心,结果这小子二话没说,两坛子酒陪自己喝到了天亮。

有友若此,夫复何求?

也是在这个除夕之后,自己终于迎来了那一战。耶律玄用性命全了胜负,自己也在那场大雪中狂笑嚎哭地迎来了重生。

到如今又近一年。

当初助自己报仇的恩人李嗣昭已入了黄土,而救过自己与乐心性命的恩人墨商却早已将自己视如死仇。有时候静下来想想,心中忍不住迷茫,究竟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自己做的这一切,又该如何定论?纠结到最后,往往只能摇头苦笑,得不出一个答案。

与岑含深居简出不同的是,乐心是个非常喜欢交朋友的人。在魏州没几个月便已有了不少朋友,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两位,都是受晋王召见暂住魏州,一位是蕃汉内外马步副总管李嗣源义子李从珂,一位是曾在魏县忠心护主被封磁州刺史的百人斩大将李绍奇。这二人都是豪气干云的猛将,与乐心一拍即合,尤其是李绍奇,一听说乐心在东垣渡斩了两百多人,忍不住便要试技切磋,结果交手之下五体投地,二人年岁比乐心大不少,遂结成忘年之交,三天两头聚在一起把酒言欢。

这一日,乐心忽念及岑含一人在家,不免闲闷,便约了这二位,带上好酒,径自往岑含府上来。二人对这位死战耶律玄、两度斗墨商的少年英雄早就十分好奇,只是苦于没什么由头,不好贸然拜访,乐心这么一安排,当时就中了下怀。本以为物以类聚,岑含既以乐心为友,多半也是个魁伟挺拔的少年,不然便是沉稳精悍的人物,结果一见面都傻了眼,眼前这少年身上别说什么精悍之气,就是同龄人的意气风发也半分没有。

李从珂忍不住微觉失望,乐心察言观色,只乐呵呵地喝酒不说话。反是李绍奇眼尖,对视中瞧出岑含眼中虽无乐心那一股慑人锋芒,却自有一种独特气势,望之如汪洋,浩瀚无边,深不见底,不由暗暗留上了意。

几人都是好武之辈,酒过三巡,话题慢慢就到了武技上,岑含见解独到,听得二李大受启发,先前的疑虑倒是打消不少。李绍奇于是提出试技,以作验证,岑含打从二人进门便已瞧出他俩的来意,于是坦然相应。

是时天上正下小雪,岑含缓缓走到院落中间,对二人微笑道:“二位将军请赐教。”

二李都是久经沙场之人,闻言对望了一眼,都犹豫了一下。虽说这少年见解不凡,但真家伙上跟论拳那是两码事,他就是本事真不俗,以一敌二也未免托大了。

乐心手里正抓着个鸡腿,见状笑道:“二位老哥不要多虑。这小子武功可比我高多了,只管上往死里揍就是!”二人见识过乐心的武功,听他这么说便不再犹豫,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身子一晃,一左一右分攻两路。

岑含“九宫步”展开,闲庭信步于二人之间,走了五六招,渐渐摸清二人路数。二人中以李绍奇武功为高,偏重刚猛凌厉一路,这一点颇像乐心,只是威力上不能同日而语;李从珂的功夫则时慢是快,偶有妙招,似是十分高明的武艺,唯惜功力尚浅,远不足以尽其妙,而且颇有几分似曾相识。

又拆得十余招,岑含已连变三种身法,只观二人拳路,并未着力反击。二人虽暗叹他身法奇妙,却也没觉出有多厉害,攻势逐渐放开,招招抢攻配合无间,宛如水银泻地,一发不可收拾。乐心在一旁看得分明,忍不住笑道:“岑含!你要今日不露几手真功夫,可是没法交代啊!”

话音才落,只听岑含笑着接道:“既然如此,那二位将军小心了!”二人听得他出招前尚出言提醒对手,都是心中恼怒,然则未及开口,耳畔罡风陡起。

李绍奇只觉眼前一花,岑含已到跟前,仓促间不及细想,本能一拳击出。只听得风声如虎啸,紧接着身子剧震,人便飞了出去,不由暗呼糟糕。却不想这一击之下自己只轻轻落到了方才所坐之处,除了浑身麻木,暂时动弹不得,竟没伤着半分。

那边李从珂见状心下不由一惊,只这一分神,眼前已没了岑含身影,忽然身上十余处穴位齐齐一痛,整个人便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软了下去。尚未着地,一股柔和无比的内劲已打在身上,顿时宛如腾云驾雾,不知怎的也落到了方才坐着的地方。

只见岑含早已落座,拿着酒壶往二人杯中各自斟满,随即端起自己的杯子微笑道:“献丑了,先干为敬。”一仰脖子,将一杯酒喝了下去。

二人愕然半响,李从珂才摇头叹道:“真是神技!”自此心服口服。

不知不觉一顿酒喝了小半日,时过正午,雪早已停,李绍奇起身笑道:“岑老弟,我们仨这就要去城外打猎,你可要同行?”

岑含望了望一边的呼延擎苍,摆手道:“几位老哥尽兴,我就不去了。等下给我这兄弟整整拳。”

三人应声望向呼延擎苍,乐心打趣道:“擎苍,看来阵子你小子可在岑含这儿掏了不少东西啊!赶明儿我试试你功夫,瞧瞧进境如何。”

呼延擎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好。”

李从珂接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就先去了。回头打了好东西,给你也送些来。”

岑含微笑道:“那我可就先谢过了。”忽地想起一事,又道:“几位要是瞧见一头白鹿,可手下留情着些。”

李从珂一愣,道:“什么?”

乐心接道:“那是岑含的生死之交,也是他上战场的坐骑。那鹿儿生得雄俊异常,只是不喜束缚,所以岑含将它放在城外。”

李从珂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岑老弟不仅武艺不凡,坐骑也是不凡,我倒还真想见识见识。”

岑含道:“没准还真让你们遇见了。只是它机警得很,大概远远地就躲开了。”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二李与乐心便即告辞,纵马奔城外去了。

岑含于是叫下人收了碗筷,开始在院子里给呼延擎苍指点武艺。呼延擎苍所学颇杂,之前所练有不少是经看不经用的花架子,经由岑含筛选,多数已搁下不练,剩下来的只有刘一夫传的“撕云断风刀”和一套家传双鞭鞭法。这两套功夫,一个以凌厉奇变见长,一个以势大力沉为尊,岑含依着呼延擎苍的喜好,将刀法变化取精要改进了双鞭,而后辅以“周天四象功”中和自己平素悟得的一些身法劲法,融于一炉,如此苦练两个月,终于初具气象,焕然一新。因这套鞭法有龙虎之势,故命名“呼家龙虎鞭”,此外尚有一套化自鞭法的拳术,号“呼家龙虎拳”,二者一理,相互启发,由是呼延擎苍武艺大进。

岑含一开始如与二李切磋时一般,纯以身法趋避,只让呼延擎苍放开手脚来攻,待斗了小半个时辰,攻守相易,换由岑含以各种手法相攻,却要呼延擎苍尽力守住。如此教法,实与迟守当年教导自己时无异,虽不是师徒,却早已与师徒无异,能得多少,全看呼延擎苍自己的悟性与苦练。正斗在兴头上,忽然屋外一声异响,声音赫然是白鹿嘶鸣,岑含骤然停手,身如大鸟掠到墙外,只见果然是白鹿,背上伏着一人,却是李从珂。

岑含忙将他救醒,正要开口询问,只听李从珂急道:“快!北门外西北十里,快去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