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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人的往事上

面具人眼中忽然充满了讥诮之意,转头看了看,道:“你们都下去罢。”杨虎一怔,道:“可是,可是……”面具人道:“你没有听明白么?我不喜欢一句话说两遍。”他的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雪。杨虎还要再说,终究是不敢,跺了跺脚,没好气的道:“走!”众多跑堂的磨磨蹭蹭的跟在杨虎身后,一些胆大的还时不时回头偷看我一眼。

我看着这些狐假虎威的可怜可恨之人,不免对“人”这个称谓,生出许多感叹,笑道:“这几日来多承众多兄弟照顾,小弟这厢谢过,好教兄弟们知道,所谓的祖传神水,实乃杜撰,小弟开了一个不太好玩的玩笑,诸位兄弟今晚大可睡个好觉,做个好梦了。”众多跑堂的一听,都是一呆,有的将信将疑,有的悻然懊丧,随即脸上尽现喜色。

天香阁偌大的大厅,只剩下面具人和我。一时之间,万籁俱寂,灯烛摇曳,炉中炭火正旺,街上过客踩雪而过的嘎吱嘎吱声,听起来清晰异常。面具人搬了一把椅子,在大厅中央,坐了下来,道:“你不坐?”我也搬了一把椅子,与面具人对面而坐,道:“你都坐了,我为甚么不坐?”面具人道:“这就对啦,能坐着就不要站着,体力要节省些,一会儿打起架来,好多些胜算。”我道:“坐着,精气神总会松弛,对打架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面具人道:“那你为什么坐下来?”我道:“大家平起平坐,你坐着,我站着,我倒像你的跟班似的,这赔本的买卖我不做。当然这不是最要紧的。”面具人道:“甚么是最要紧的?”我道:“我懒。”面具人道:“懒也有懒的好。”我道:“懒也还罢了,还有更要紧的,我有自知之明,在打架之前,我要让自己尽量的舒服些,能舒服一刻是一刻。”面具人道:“哦?”我道:“我想我能舒服的时候大概不多了。歪桃峰上的那一剑,实在是吓到我了,我想来想去,简直无可抵挡,后来得出一个结论。”

面具人道:“甚么结论?”我道:“让它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面具人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你不如束手就擒,大家都省力。”我道:“我也很想,可惜命只有一条,我不拼稳输无疑,我要拼呢,也许还有一线生机。”面具人道:“说得不错。”我道:“更何况我此来,是为了求心安而来,是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苏小蝶、慕秋水暂且不提,那位传我功力的老人,无论如何,我是避不过去的,他多年苦练出来的功力,此时正如血液一样,在我体内流淌。”

面具人眼中又出现了讥诮之意,淡淡的道:“薛老头给你说了甚么?”我道:“甚么都说了。”面具人发出了一阵古怪的笑声,道:“我是他义子是真,他传我武功是真。”我道:“那么你忘恩负义,强迫他义女,行苟且之事也是真,你在饭菜里下毒,然后忽施暗算,逼得他跳崖也是真。”面具人道:“下毒是真,暗算是真,与阿青之事是假。”我道:“阿青?老人义女?”面具人眼中讥诮之意更浓,看了我一眼,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窗外是夜,窗外有雪。面具人若有所思般,慢慢说道:“我与阿青,都是孤儿,那被生身父母随手扔掉的滋味,你大概体会不到……后来又都被薛老头收养,打小便在一处,一样的身世,让我俩有说不完的话,我的念头只有她懂,她的心思也只有我懂。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形容我和阿青,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面具人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负手而立,不紧不慢的说了下去。他的声音不知甚么时候,去掉了伪装,嗓音清亮透彻,却又带着某种让人欲罢不能的磁性。我想他已经不是在和我说话了,他只是在把他心中那个让他一旦想起,便会觉得很暖很暖、又很伤感很伤感的回忆,自顾自地描述出来而已。那些回忆如鲠在喉,他早已不吐不快,只是没有遇见合适的时机,没有遇见合适的人。因了老人的关系,我竟莫名其妙的成了这个合适的人,而此时,正是以后不可能再有的合适的时机。

“两人渐渐长大,情窦初开,她在我心中,已不仅是一个童年的玩伴了,我在她心里也是一样。小时候,义父每让我去集上买东西,我便会跑去找她,拉了她手一道去。钱有结余了,还会偷偷给她买些小姑娘家喜欢的,小糖人啊,小手绢啊,珠花啊……有一天,我练完功,薛……义父见我进境很快,甚是欣慰,给了我些散碎银子,让我去集上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兴高采烈地跑去找阿青,拉她一起去集上,牵起她的手时,我心里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很奇怪的感觉,我被一种莫大的兴奋、莫大的欢喜,完完全全地淹没了,就像上了岸的鱼,又回到了水里。阿青肯定和我一样,她慌慌张张抽开了手,低下了头,两只小手,像两只不安的小兽,不停地搓着衣角,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也一下变得红扑扑的。从那天后,有时无意之间,轻触到她的衣角,她的指尖,我都会如遭电击,心头不由自主的怦怦乱跳……”

当面具人说到“心头怦怦乱跳”的时候,我不由想起了慕秋水,心头也是怦的一跳,不知她此时怎样了,是不是果如面具人所说,已成了阶下囚?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肮脏龌龊的暗室中?分开这么久了,她可有那么一瞬间,也曾想起了我?我摇了摇头,甩掉这些思绪,我知道这些根本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事,甚至连关心都无从谈起了,面具人的故事说完的时候,大概便是我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我看了看面具人清瘦的背影,隐隐觉得老人与他之间的事,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只听他又接着道:“我与阿青,一起练功、一起习字,终日里耳鬓厮磨,感情越来越好。一日,我约了阿青,来了山前的一个小松林,我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看了半天,然后很突兀的问她,‘阿青,你要不要作我的妻子?’阿青先是一愣,晃过神来后,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低头摆弄着衣角,低声说道,‘咱们都还小,待武功练得高啦,那时候也大啦,到江湖上闯出了名堂,再说也不迟啊。’我道:‘义父常夸我悟性高来着,说我将来一定会青出于蓝胜于蓝。义父是何等样人?威名赫赫的将军,都是他老人家的手下败将。义父那么大的本事,会说假话逗我这小孩子开心?我是最信他老人家的话啦。只要你点头,我现在便去找义父,请他老人家作主,早早将此事定下,将来艺有所成,咱两个携手共闯江湖,除恶扬善,作一对武林中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岂非人生快事?’阿青听了,眼睛里头亮亮的,忸忸怩怩的说道,‘阿青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一切由着……由着哥哥……哥哥不弃……那便,那便……’小姑娘家天性羞涩,阿青更是脸皮薄,说这番话时声音小的像蚊蝇在叫,我知道她已经是鼓足了勇气了,我一听之后,欣喜若狂,立马拉着她的手,一起去见义父。这一路上,我只觉我的脚步轻飘飘的,便好像练成了我练了好久,都不曾练会的足踩七星。”

面具人回过身来,慢慢踱起了步,“我与阿青都以为,只消跟义父一提,义父定然比我两个更高兴,都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我与阿青的身上,都倾注了他无数的心血……”面具人的眼中忽然闪出过一道寒光,虽仍是娓娓而谈,语气却变得古怪起来,“可当我俩肩并着肩,跪倒在义父面前时,义父在我心目中,一直慈祥无比的脸,忽然阴沉的可怕,也不叫我俩起身,背着双手,绕着我转了几圈,然后冷哼了一声,便离开了。我两个很奇怪,却不敢再问,而且少年人心性,不谙世事,甚么也不想。见第二日,义父仍像往常一样,教我们习武练字,便想大概义父认为我们还未学到本领,却心有旁骛,纠结儿女情长,所以才会生气,于是我们更加用心,练功更勤快了。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不知道从哪一日起,我突然发现阿青练功总是心不在焉,我在旁边见她分神,一叫她的名字,她一回头看见我,脸上总会一红。我想她脸红,大概是因为我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跟我看她时,会心头一荡一般。这般分神,于练功实在没甚么好处,若修习内功,更是凶险万分。我强忍了心中不舍,提议跟她分开练功,她也没有反对。从那天起,我俩人一个山前,一个山后,每日只见两回面,早上出去一回,傍晚回来一回。每回见她,她总是容光焕发,好像越来越好看,我常暗自庆幸,我一个弃婴而已,何德何能,居然得上天眷顾,能与阿青相遇相爱……”

我听着面具人说到此处,忽然觉得毛骨悚然,他的语调听起来说不出的怪异。面具人坐了下来,在我对面,他看着我,眼神却不知在何处,深邃的看不见底。我知道他的故事已经讲到了一个很关键的地方,他从一个满怀感恩的无知少年,变成一个城府深沉的冷血杀手,定然便是在故事的这个关键环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面具人说的时候,我一言未发,连动也没动一下。既然我命中注定的是那个合适的人,马上又会莫名其妙的拼个你死我活,那么听听他的故事,又有甚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