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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人的往事下

一座古城。

古老的巷子,古老的幌子。

那名垂青史的围魏救赵的古老传说,已过去千年,巷子依稀还是当年的巷子,幌子依稀还是当年的幌子,久远的厮杀声与硝烟,也似乎还在空气中弥漫。在这幌子底下,朝代更迭变换,多少震古烁今的大英雄大豪杰,横空出世又黯然陨落?在这巷子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永不消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那些无足轻重的凡夫俗子们,便如道边的杂草,今儿生了,明儿死了,生生死死,又兜转了多少个轮回?

古城的雪,仿佛也透着古老的气息。雪落有声,正如花开。窗外的雪花簌簌而落,屋内的火花啪啪作响,为面具人所讲的故事,添上了浓浓的氛围,只听他道:“义父不慕虚名,他挑战天下绝顶高手,不为扬名立万,只为自己武功的精进。义父希望武学一道,在自己手上,到达一个巅峰。绝代的舞者,绝世的画者,执念所在,与此理相通……”我苦笑一下,道:“古来圣贤皆寂寞,这话倒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面具人道:“寂寞的又岂止圣贤?”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停了片刻,才说了下去:“自打败了将军,义父知这世间,从此无趣,再也无人能与他动手过招,也无人能印证他关于武学之心得,所以变得心灰意冷,郁郁寡欢。从那之后,义父时常云游在外,那高处不胜寒的落寞,好像在山水之间,才能稍稍缱怀……后来不知怎的,义父似乎又变了回来,出门云游的次数少了,跟我们在一起,也像从前一样,有说有笑起来了。”

我道:“老人家无奈之下,只得看得开些,大概习惯了那种寂寞。”面具人右手把玩着椅子的扶手,淡淡的道:“老人家不是习惯了寂寞,而是没有了寂寞。”我一怔,道:“甚么?”面具人冷冷的道:“你的恩人,我的义父,那个道貌岸然的武林第一人,那个整整比阿青大了三十岁的薛老头,霸占了我的阿青!”我大吃一惊,霍然站起,怒道:“你……你胡说八道!”

面具人一阵放肆的大笑,道:“我胡说八道?哈哈,哈哈哈,……我的胡说八道,比起人家的胡作非为,又算得了甚么?”面具人一向温文尔雅,此时的笑声,却像一只悲怆的孤狼,在发出无助的哀嚎。在无法更改的宿命面前,他只剩下了百无一用的愤怒。除过愤怒,还能怎样?当一个人,面对命运之戏弄,是该慨叹人生之无常?还是悲悯自身之滑稽?此时的面具人,回想起那让他妒火中烧的往事,大概恨不得把手伸进回忆里,将这往事揪出来,威逼也好,妥协也好,让它像从未发生一样。

看着失态的面具人,我居然有些信了他的话,这忽然冒起的念头,让我有些慌乱,心中供奉的神龛,摇摇欲坠,我在这一瞬间,竟不知孰真孰假,辨不清谁是谁非!面具人喘着粗气,胸膛一鼓一鼓的,好久才平息下来,无声地吐了口气,才说了下去,声音冷静而遥远。

“我是一个天底下最傻的傻瓜。阿青与我四目相对时,那羞答答的模样,我曾傻傻的以为是为了我,常令我午夜梦回,忍不住笑出声来……若非义父远游,久久不归,阿青时时干呕,以为得了怪病,来寻我把脉,我还会一直蒙在鼓里……嘿嘿!好!好!好义父!我用您老人家教的医术,诊出了您老人家种下的喜脉,嘿!真是有趣极了……把出了喜脉,我怒发如狂,逼问阿青。阿青摇头不说,我心中气苦,去掐她的脖子,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掐死了她,然后我也自尽。眼见她两眼上翻,舌头都慢慢伸出来了,心中一软,松开了手,望着她有些发青的脸庞,心中恨得厉害,也痛得厉害。我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下,脑中乱哄哄的,像要炸了开来。阿青不知何时清醒过来,看见我可怜的样子,对我说道,‘我也是为了你。’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我说不出话来。我想,真是太可笑了,背叛了我,还能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的说是为了我?还有甚么比这更让人觉得可笑的么?阿青躲开我的目光,“嘤嘤”哭了起来,哭了一会,才道,‘是义父……’我如五雷轰顶,猛地站起来,怔怔地看着她,我当时惊怒交加,比你此时更甚。阿青道,‘义父说我若不从,便……便杀了你……’我一阵阵眩晕,那个将我从道旁捡回,一手抚养长大,授我武艺,教我识字,我口中叫着‘义父’,心中却当作生父的,本事又大,人又和蔼的老人,他为了占有阿青,要杀我?杀他的儿子?”

我觉得压抑极了,快要喘不过气来。脑中老人清瘦矮小的身影不时变幻,一会儿是梦中那个笑眯眯的白胡子小老头;一会儿是思过崖上,面对娥皇宫主时,面沉如水,目光阴鸷酷烈的无名老者;一会儿是即将油尽灯枯,生命将到尽头,令我不由自主想起前世父亲的落魄老人。究竟哪一个是他?还是每一个都是他?心存善念时,他是笑眯眯的白胡子小老头,为欲念所迫时,他就变成阴鸷酷烈、欲置义子于死地的狠辣之辈?我想起了怀中揣着的两块玉牌,一面是九天仙女,一面是烛九阴……

“爱人不是爱人了,义父也不是义父了……见阿青楚楚可怜缩在椅子中,我忽然邪念横生,当我的魔掌伸向阿青,听见她的叫喊时,一种从所未有的快感,将我完全淹没……义父回来了,看见了这一切,我停下了手,冷冷看着义父,义父脸色铁青,一巴掌将我掀翻在地,我擦了擦嘴角的血,爬了起来,仍冷冷盯着义父,我从小就怕他,这时却没有一丝恐惧。义父的脸,现在看起来,竟如此恶心,我每看一眼,想吐的冲动,便增上一分……”

“阿青衣衫不整,**在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面前,没有半点要遮盖的意思,只是怔怔出神。三人默默相对,许久之后,阿青忽然格格格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我直到此时,仍然记忆犹新,那不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声音,像是乌鸦,又像夜枭。我在这凄厉的笑声中,慢慢冷静下来,我忽然不敢直视义父的脸了,心头惧意暗生。听得阿青一边笑,一边说,‘真是妙极啦,真是妙极啦!格格……格格……我背叛了情郎,成了义父的女人,我本该恨的……本该恨的……’凄厉的笑声突然停顿,我与义父扭头去看,见阿青的胸膛,不知何时插进了一把刀子,鲜血汩汩而流,已染透了衣衫,她的眼神空空荡荡,像什么也没有,又像很复杂,无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都从那眼神中流淌了出来……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我倒下去的时候,依稀看到,义父负手站在阿青的身旁,低头一动不动的在看阿青,我下意识地感到无边无际的孤独,我的孤独,义父的孤独……”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谷中,一个寸草不生的穷山恶谷。其实我还能醒来,义父已然手下留情了,我不知该恨他夺妻之恨,还是该谢他不杀之恩?我无数次憧憬过,与阿青携手,同闯江湖,这念头无数次在脑中盘旋。我再不愿接受,也得接受,阿青死了,阿青死了……梦碎了,我万念俱灰,实在无法忍受那相思之苦,有一天,我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刀,看着手腕上流出的血,我想起来那日的情景,阿青软软地歪在椅子里,雪白的衣裳,殷红的血,明晃晃的尖刀……我想这把刀子,若是阿青插在胸口的那一把该多好?无法成为神仙眷侣,一道逍遥自在,那么就死在一把刀下,也算不枉了此生……血越流越多,我也逐渐迷糊起来,眼前模模糊糊的,我似乎看见了阿青,她在林间翩然起舞,清晨的第一道阳光,洒在了她婀娜多姿的身上,她笑吟吟地向我走来,向我张开了双臂,我正要拥她入怀,她忽然变了脸,冷笑着对我说,‘你不如他,他年纪虽然大了,你还是不如他,他比你强,他比你强’……我一下清醒过来,心中怨恨无法形容,我忽然恨极了手腕上的殷红,它为甚么会跟阿青胸口的红,一模一样?我要活下去,世人皆厌我弃我,我越要活,像模像样的活,活给他们看!我要报仇,此愁不报,我胸臆难平!怒火难息!我要告诉阿青,我比他强!我比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强!”面具人情绪亢奋,语速越来越快。

“世人皆厌我弃我,我越要活,像模像样的活,活给他们看!”这番话听得我振聋发聩,竟是字字珠玑,声声入耳。一个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吃饭穿衣?蝇营狗苟?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日复一日?一个人活着,是为了活,是为了活得像个人,是为了不愧对自己来这世间一遭。人没了人的神韵,那跟笼中温驯的虎,缸里不游的鱼,有什么区别?虎没了野性,不是虎,鱼没了戏水,不是鱼,人没了人的神韵,不是人,只是一堆行走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