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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碧蹄馆喜提璧人(1)

骊靬城外五十里有座集镇名叫碧蹄馆,碧蹄馆名字来源于前朝边塞诗人皇甫端的一首诗,皇甫端在诗中提到“莺啼朝歌报丰年,碧蹄馆堆尸几万”。

皇甫端以此诗讽刺了前朝秦国昏相张孝全‘天下雄关皆在吾毂’的治政方略,当时前秦形势已日渐式微,先是北境边疆遭遇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雪,狂风呼啸着雪片整整三月未停,再有已向前秦称臣的鞑靼人开始南迁,最终演变成反叛,为抢夺粮食频频叩关。同时胶东郡多个州被海啸袭击,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赈灾粮被当权者私吞,流民落草为寇掠夺州县。再有信州地震,道门祖庭龙虎山上一座建成百年的白楼奇怪地升了起来,距信州不过百余里的朝歌城也出现喜好食人的山妖,曾一夜将朝歌郊外十里山村屠为荒野。

龙虎山上代天师、一只脚已踏入陆地神仙的赵仙侠亲率道门弟子前去捉妖,摆下三千罗天大醮七七四十九天,超度被山妖屠戮的亡灵,随后赵仙侠入朝歌向张孝全恳请施仁于天下,方能阻止天下大变。

张孝全一意孤行,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招募大批青壮劳力在边境修筑雄关一十八座,并造长城将雄关前后连接,把王朝围成铁桶,以为便能抵御北境鞑靼、西域游牧民族和南蛮子的袭扰,却不顾徭役给百姓带来沉重的负担。十年后,关外强敌未犯,关内各州已烽烟四起,导致前秦亡国,而张孝全也被后代大端史官载为前秦佞臣第一。

碧蹄馆外又五十里便是大端第一雄关,大凉关。

大凉关在前秦时期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历经十五年始建成,城高八丈墙厚一丈半,关外便是觊觎中原多年的北胡和西域人。

盘踞大端重重关隘之首的大凉关,宛如一座巍峨屹立的雄山,睥睨着大端十八郡一百八十州,又似一条蜿蜒千里的大河,掌控着王朝的命脉。

大凉关当年动用劳工二十万,由秦相张孝全亲派工部郎中监工,建成那年,大乱起,史称春秋乱战。

为避免大凉关建成后孤关难守,张孝全留下全部二十万劳工在关内,裂土分地给他们屯田开荒,劳工们最终定居下来的地方,便是碧蹄馆。

顾徐行醒过来时,房间飘着一股淡淡药香,一只冰凉小手搭在自己手腕处,触感细腻,少女独有的体香与发梢香气飘往鼻尖。

顾徐行反手捏了捏那冰凉小手,又讪讪着缩回来,约莫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这房间没点灯,到处黑漆漆一片,他也看不清趴在自己床边瞌睡过去的女孩什么模样。

“你醒啦?”

顾徐行耳边传来一道软软的声音,听着软软糯糯的。

顾徐行道:“是你救我回来的?”

姑娘笑了起来,银铃般悦耳:“不是我,是我爹救了你。”

顾徐行感受了一下身体,被重击过的腰窝隐隐还有些痛感,大腿上的刀伤已经结痂,身上的衣服也被换了身,四肢活动有些不太方便,但一切都在朝着康复的方向发展。

他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抬手在浑身上下抓了抓,终于摸到眼睛上缠着的那块纱布,就一把扯下来,拂过鼻尖时闻到一股更浓郁的药香。

姑娘像是察觉到顾徐行在做什么,忙出声道:“纱布别拆,上面是治眼的药,我爹专门上山为你采的。”

“治眼?”顾徐行有些疑惑。

“你没察觉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了吗?”姑娘的话飘进耳朵里,“我爹说你双目被淤血阻塞,只有把淤血清了才能恢复,而且得用附近山上特有的虎须草敷着才行。”

顾徐行恍然大悟,根本不是屋子里没点灯,而是自己瞎了。

想到这里,顾徐行赶紧将敷着虎须草的纱布系回眼睛上,起身下床要给姑娘作揖,没想到一个趔趄差点栽到地上,所幸姑娘扶得及时,才没让顾徐行摔下去。

姑娘略带责怪说:“你身体大伤小伤那么多,好好在床上养着吧,不要乱走动。”

顾徐行道:“若不是你们救我,我以后可能就是个瞎子和瘸子了,一命之恩心里记着了。”

姑娘咯咯笑着:“你腰上骨头是我爹接好的,治眼的虎须草也是我爹上山采的,谢我爹好了,我只是帮忙打下手。”

顾徐行问:“那我这眼睛,什么时候能好?”

姑娘说:“放心吧,再有十日就差不离了。对了,你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拿吃的,你等会儿。”

顾徐行一摸肚皮,还真有点饿。眼睛不好使了,他的听觉就格外灵敏,听见姑娘起身,然后双手在床边摸索着什么,哒哒拄着地面走了。

顾徐行有些惊讶,意识到什么,朝姑娘的背影喊:“你手上的棍子?”

看不见姑娘的表情,但应该是悲伤的,她的嗓音有些低哑,说道:“我跟你一样,也是个瞎子,治不好的那种。”

说完,姑娘拄着棍子远去,背骨如树身。

顾徐行默然,独自呆在房间里,过一会儿,尝试着下床,他摸索到床下的一双靴子,手感摸着应该是自己那双,并且带着淡淡皂荚香气,是被人洗过的。

顾徐行蒙着眼睛把靴子穿好,扶床沿下了地,勉强能一瘸一崴地走上几步,便一路蹦跳往刚才声音消失的方向过去。

路上看不见,顾徐行被拦路的桌案绊了一脚,咣当摔在地上,一手端着饭菜进来的姑娘听见声音,赶紧把饭搁在桌上,再抬脚就踢到了顾徐行的身子,忙俯身把他扶起来。

顾徐行有些尴尬解释:“抱歉,我没想乱跑的,就想到门口晒晒太阳,没想到弄得这么糟糕。”

姑娘给他拍打了一下衣服的灰土,然后扶着顾徐行一小步一小步往门边挪,让他坐稳在门槛上了,才道:“这几天你就拿着我的手杖吧,免得我不在时你又要磕着了。”

“那你怎么办?”

“院子里的路我都熟记在心了,没有手杖慢着些走不会有事的。”

顾徐行仍是摇头:“我还是不乱跑了,这样,我想出去的时候你带着我好不好,这样咱们互相都有个照应。”

姑娘轻抿薄唇,唔了声算是答应了。

她又给顾徐行把饭和菜端到门槛这边,轻轻把饭碗搁在顾徐行手里,然后娴熟地往他米饭里夹菜。

“讷,吃饭吧,菜我都给你夹好了。”姑娘笑吟吟的把筷子递给顾徐行。

顾徐行低头拿筷子戳了两口菜,脸上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你爹手艺不错啊,做菜这么香。”

“我做的。”

顾徐行被噎了下,用力吞下去道:“你……不是看不见吗,怎么做饭啊?”

姑娘与他并肩坐在门槛上晒着太阳,笑说:“看不见怎么就做不了饭啦,我还有手有脚,有嗅觉有听觉,一点都不影响呢。”

顾徐行莞尔,然后又试探性地问道:“你的眼睛……生下来就这样吗?”

姑娘的脑袋不易察觉地低了低,角度十分轻微,如果这时姑娘的爹在这里,就知道这表示她的神情有些落寞。

隔半晌,姑娘嘴角微微翘起,点了点头,又马上反应过来对方也是同自己一样的瞎子,开口回答:“嗯,从出生就是个看不见的瞎子。”

顾徐行眯着眼睛,淡淡地说:“我如果与你同样的遭遇,恐怕做不到像你这样释然。”

姑娘郁闷:“你以为我不想哭啊,可哭又不能解决问题。眼睛看不见自然是一种遗憾,我以前也有过怨天尤人的时候,可那样于事无补,所以我只好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去钻这种牛角尖,虽然看不见,但还可以用耳朵、用指尖去触摸这个精彩的世间,无论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境地,都不要放弃,这是我自己所领悟到的。”

顾徐行扑哧一笑:“这么说,老天爷对你不厚道,你反而是以德报怨,我佩服你。”

姑娘敛着睫毛,眼底的坚强流露出来,她说:“我爹说过,这世间本来就有许多事是不会公平的,抱怨没有用。我虽然看不见你们眼中的景窑青瓷是何等光彩,但我可以触摸花瓶上简朴的线条,我虽然看不到明月是何等光辉,但当它越过中天,为世间铺上一条闪光的道路,我能感受到明月就在心中。像我这样的瞎子,每一天每个时辰都在挣扎活着,仿佛我这样悲哀的命运便是世间痛苦最深的,如果想不通为什么这种痛苦要施加在自己身上,就会不停哭下去。但如果想通了,苦难征服不了我,那么便不算苦难。”

顾徐行感叹:“只有聋子才在意自己的耳朵,瞎子才知道珍惜自己的眼睛,很多人都是如此,对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不以为意,反而对于没有到手的东西苦苦追求,一旦得不到便怨天尤人,殊不知自己已经拥有了许多,这便是大多数人的通性吧。”

姑娘呵呵笑:“世间本来就是美好的,即便黑夜也是如此,无论遭受什么样的苦难,都应不断进取。别人觉得自己是个瞎子,而我也觉得自己是多灾多难的可怜瞎子,就是真的可怜了。我们应该相信自己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就像一位圣人说的,‘忘我即是极乐’。”

顾徐行嘴角挂着笑意:“那是儒圣姑苏槊的话。”

姑娘歪着脑袋,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轻轻哦一声。

静了三息,两人忽然一同笑得死去活来。

笑完,顾徐行问道:“恩人,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吕辞。”姑娘咬着‘辞’字,声音温婉软糯。

“我叫顾徐行。”世子殿下轻快地敲敲碗,无比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