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仙侠小说 > 云雀高吭 > 第四章

鱼梁,确切称为鱼梁洲,是权江下游一群四面邻水的孤岛的总称。据说,每年六至十月,权江进入丰水期后,鱼梁洲就会被淹没大半,因此,这里只有岛心高处才适宜居住。丰水期到,大水一淹,对庄稼人来说一年最好的日头就没了,再加上水波辽阔给生活带来诸多不便,鱼梁虽然风景旖旎、土壤肥沃,却素来鲜有人定居,毕竟农人追求的总是极致便利与最大效率。

三百年前,叶氏先祖游历山川,对这片与世隔绝的孤岛甚是中意,挥霍千金终于携族在此处定居。绿水东去,如时光般恣意洒脱,永不回头,叶氏一族在这孤绝中渐渐声远名长,温温吞吞地走进十三世家之列。

孟歌一行到鱼梁渡头时,已是傍晚。漫天红霞低垂,摇摇欲坠,眼前金波雀跃,火红欲燃,远处,一排木舟从半浸入江水中的太阳余光里驶出,眼花目眩间竟有一脚踏入冥界之感。

渡头里人头攒动,忽然不知从哪儿迸发出一声激动到不利索的高叫“船!船!……”,立时人人引颈远望,沸反盈天。

孟歌一行到得晚,在渡头里找不到落脚处,索性跑到江边打水漂玩,忽然被这波骚动惊扰,纷纷回头。

孟歌一脸撞鬼的模样,喃喃自语道:“不就是船吗?……”

孟由看着越来越近的船,解释道:“叶氏派来的船,这说明鱼梁开山迎客了。”

未等孟歌细问,一个略带痞气的少年音忽然闯进来:“这位孟小公子今年才满十五吧?这鱼梁啊,邪气得很,平时根本不开山,除非他们主动派船来接人,否则就算你把汉江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鱼梁究竟藏在何处。而且鱼梁叶氏定在何时开山,就必定会在那时那刻开山,有些修士日子没算好,早到几日也只能在这荒山僻壤里等着。”

四月天,若是在上云才刚刚开春而已,鱼梁身处南地,入春早,也不过花妍日暖,这少年却摇着一把佛头青牡丹折扇,又穿一身同色的深衣,衬得腰间那串白玉佩和金丝混织的鸳鸯香囊加倍招摇。

“盛公子,别来无恙。”由哥抱拳为礼,“此乃家弟——孟歌,今年刚满十五,第一次来鱼梁修学。孟歌,这位是赤城盛氏,盛家主的独子,盛轻旸。”

“原来是孟三公子!”盛轻旸挑眉,笑得促狭,“你可是传奇人物,这十五年,坊间一会儿传你是女孩儿,一会儿又传你是男孩儿!我们猜来猜去,还以为你是阴阳人呢!”

孟歌斜睨一眼盛轻旸,他竟然比由哥还高出一个天灵盖:“啊,赤城盛公子,三年前还听家父提起,说你年满十六仍未聚气,让盛门主好生担忧!不知你现在是否已经聚气?”

盛轻旸弯起眉,笑得星光灿烂:“聚了聚了,去年终于聚上了!我天资愚钝,跟由哥这种十三岁就聚气的没法比。”

孟歌被这“毫不羞愧”的态度噎得无话可说。

恰巧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渡口里聚集的人群皆已陆续上船,一位看上去比孟轻旸还小几岁的盛家人正在叫他登船。

盛轻旸喜逐颜开,急冲冲向孟由、孟歌告别:“你们估计得等下一批了,我先行一步,鱼梁见!”

接走一批修士后,渡口清净许多,孟歌一行慢慢往回走。

路上,榆阳长子孟颍川突然告诫孟歌:“三公子,千万小心盛轻旸!”

这位榆阳长子全身上下最出众的地方,就是他那已经超越淡泊,可称为寡淡的性格。冷不丁从他口中听到这么严肃认真的警告,一下子就勾起了孟歌的好奇心,她死缠烂打地想挖出孟颍川到底在盛轻旸手中吃了什么亏,可惜这一闪而逝的激动犹如仙人下凡,可遇不可求。

等到暮色四合,孟歌一行也终于坐上船。

江水悠悠,凉风习习。叶氏船夫全穿着黑色深衣,脸一律深藏在宽檐斗笠中,十艘船一字排开,齐头并进,明明没有喊号子,所有船夫的动作却整齐划一,仿佛其余九位全是一人的影子。

孟歌戳戳由哥,努嘴示意她刚刚的惊天发现。

孟由却淡然一笑,不以为意。

船疾速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船夫突然放慢动作,默契地将船队从横“一”变换成竖“一”。孟歌伸长脖子,环视一圈,发现前方河道陡然变窄,两座高山像一左一右两位门神,把守着湍急的江流。

船随着江流上下起伏,好几次甚至觉得江水马上就要盖过头顶,向来胆大如孟歌,也不由得抓紧船舷。提心悬胆地通过两座山峰组成的山门,虽然只是瞬息之间,孟歌还是敏锐地察觉出耳目像是落进水中,经历了片刻的与世隔绝。

一过山门,视线豁然开朗,奔腾的激流倏地恢复从容悠然,一座座孤岛珍珠似的在江心连缀成片,人群中迸发出如释重负的呼气声,于是孟歌确认,眼前这些孤岛就是鱼梁。

孟歌从未见过如此阔气的江面,孤岛连缀成洲,这鱼梁保守说来也有清川平原那般宽阔,但就算是离洲心最远的小岛也不知究竟离岸多远,目之所及,四处都没有江岸的影子。

总觉得一进鱼梁,空气似乎都阴凉不少。

孟歌拽拽由哥的袖子:“你有没有察觉到方才进山门时,似乎有些异样?”

由哥正举步登岸,闻言他收回腿,满脸惊诧道:“孟孟,你察觉到了?”

孟歌不自在地左右转头,发现周围的人,脸上表情与由哥一模一样,就连正在渡口边系缆线的船夫也从宽檐斗笠中伸出脸。

这,难道不是一种很明显的感觉吗?

“据说,鱼梁先祖成仙后,为让后代不受干扰地继续修仙,特地在飞升前,为鱼梁降下仙障。所以,从外界根本看不到鱼梁的存在,也找不到进入鱼梁的入口,除非鱼梁人自己打开山门。你察觉到异样的地方,应该正是穿越仙障时所产生的感受。但是仙障无形无色,很少有人能够感应到它,像我已经穿越五六回,却没有一次有所感应。”

孟歌回头看同伴,大家也纷纷摇头。

“既然没有感应,你们为何知道仙障存在?”孟歌回想,自己看过一摞各大世家的野史集,光是鱼梁就看了四本,根本没有一本提到过仙障。

“哈哈,想来是我为先生代课时,东拉西扯说过一嘴。”

油木搭成的渡口尽头,出现一位长身玉立的黑衣公子,形状姣好的桃花眼里星光闪烁,多盯两眼就仿佛置身于星垂平野阔、虫鸣蝉长嘶的夏夜,薄面微腮,配上嘴角潺潺笑意,看上去十分平易近人。

他身后还有一位黑衣公子,一样的细脸桃花眼,却像是被刀劈斧凿过一般,颧骨薄而高耸,下颌微方,配上冷冰冰的眼神,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孟由带领大家快速登岸,先向笑眯眯的黑衣公子行礼,再向冰块似的黑衣公子行礼:“陶然兄,不识兄。”

孟歌跟着大家依葫芦画瓢地向两位黑衣公子行礼。

黑衣公子回礼。

被由哥称作“陶然兄”的公子兴致勃勃地看向孟歌:“就你是副生面孔,想来你就是上云孟氏家的三公子?”

怎么人人都能猜出她来?

“上云孟氏孟歌,见过陶然兄。”

“久仰大名!在下叶远星,字陶然,”叶远星拽出身后的叶远阳,眉飞色舞地向孟歌介绍道,“这位乃是胞弟叶远阳,字不识。”

她倒是真的久仰两位叶公子大名,鱼梁叶氏的两位公子都是神童,在仙门百家中留下无数传说。这叶远星长叶远阳两岁,出生时天降异象,皓皓圆月周围出现一圈硕大的、幽绿带红的月华,天南海北之人皆观测到这一异象,于是盛传叶远星乃天选之子,将来必定羽化登仙。这叶远星的修仙之路也是顺风顺水,十六岁就顺利结丹,比业界公认的二十岁聚丹整整提前四年。他弟弟更是不得了,虽然出生时没有天降异象,却在十五岁就成功结丹,不仅引起空前轰动,还深刻影响了各大世家后辈的成长之路。

修仙一界,男生十八岁行弱冠之礼,可婚娶,女生十六岁及笄,可婚嫁。但对修仙之人来说,只有二十岁成功越过结丹这个坎,得到取字的资格,才意味着成年。叶氏兄弟俩不仅轻而易举地成功越过这个人人谈之色变的大坎,还提早了四五年,大家说起他俩,钦佩之余更多的还是羡慕嫉妒恨。也是从他俩结丹之后,来鱼梁修学才渐渐兴盛起来。

“见过两位兄长。方才陶然兄说道仙障一事,不知能否为我详解一番?”

叶远星看上去春风化物,却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孟歌:“当然可以,不过这说来话长,以后与你慢慢说。明日一大早就要开始测试了,你们舟车劳顿需好生养精蓄锐,今日我先为你们分配住处,让你们可以早早歇下。”

未等孟歌开口,孟由便抢先道:“如此甚好,那就有劳陶然兄、不识兄。”

叶远星领着一行人走过逶迤盘旋的石径小道,由哥与他并肩前行,叙了会旧又问了些明日测试之事。

不知不觉,孟歌与叶远阳渐渐落至一排。孟歌无意间发现,不管她何时转头,叶远阳的眼神始终坚定不移地黏在他兄长身上,偶然手足相碰,叶远阳必定如避蛇蝎似地收回手脚,孟歌心中奇怪,起初还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可是用余光瞥他一路,发现他当真目不转睛地盯了一路叶远星的后背。

孟氏一行被分配在山光别苑中,除了孟由与孟歌一人一间房外,剩下的皆是两人一间。安顿大家住下,叶远星又强调一遍明日测试之事,才带着叶远阳离开。

叶氏兄弟一走,孟歌就钻进孟由房中,气鼓鼓地抱怨道:“由哥,那个叶远阳奇奇怪怪的,刚才一路上都躲着我,路太窄不小心擦到手,他一副被雷劈的表情,而且一路上眼珠子都不带动一下,生怕落在我身上,好像我是什么不洁之物似的!”

孟由轻轻拍拍孟歌的头,环视一圈一人住就稍显空旷的屋子,手却不停地整理行囊:“今年是我第四回来鱼梁修学,鱼梁还是头一回专门为我们上云孟氏辟一座院落,我也是头一回一人住一间屋子,孟孟,你可猜到为何?”

“为何?”

“应当与母亲特地给叶家主写信,托他照顾你有关。”

这跟叶远阳有什么关系?

“我猜,这叶家主日理万机,没有精力亲力亲为,所以他便托陶然兄与不识兄照顾你,自然也会将你是女孩之事如实告诉他们。”

“就算如此,那个叶老二用得着摆一副我是洪水猛兽的样子吗?”

“孟孟!——自从不识兄的母亲去世后,鱼梁就没有女眷,你不是在书上看到过吗?不识兄从未与女孩儿接触过,只是一时尴尬罢了。”

孟歌抱起胳膊,不屑地撇嘴,但由哥所言的确是事实,当年从书上看到这段时,她还嘲笑鱼梁人有“恐女症”,尽管如此,莫名其妙被嫌弃,孟歌心中还是不爽利。

只需一眼,孟由就能对孟歌心中所想了若指掌,他严正警告道:“孟孟,你最好还是离不识兄远些,千万不要去故意招惹他!鱼梁学院之事,就算叶氏家主也不得随意插手!学院的叶逐羽、叶逐星两位夫子一直在培养不识兄接管学堂,你若希望明年能再来,就聪明点——不要得罪叶远阳!”

“而且为防止你暴露身份,他们特地安排我们独居这处僻静的院落,为了让你独住一间显得不那么特殊,还为我也安排了单独的房间,这份用心,你应当感激才是。”

人在屋檐下,唯有常低头。

“知道了,知道了!”由哥还是一脸质疑,不信任的眼神看得孟歌不得不全心全意地赌起咒,“我发誓,绝对不去招惹叶老二!要是违背此誓,我这辈子都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