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仙侠小说 > 云雀高吭 > 第十八章

由哥的母亲病重多日,丧葬用品早就备下,连夜宅子就改头换面,所有人全都披上麻戴上孝。

妇人们帮着给故去之人净好身,正在穿衣之时,一直茫然若失的由哥却突然觉醒,坚持要给故去的娘亲穿衣。没有人忍心拒绝,给故去之人穿好中衣,她们将由哥叫进屋。

灵堂准备妥当后,已是晨光熹微。由哥一夜未合眼,谁劝都不听,固执地跪在灵堂前守丧。半步不肯挪,滴水不肯沾。

从昨晚到现在,他没有掉过一滴泪,纵是他从小就不爱哭,孟歌也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由哥,别太伤心了。都说你亲娘是因为终于找到你,心结已了才肯闭眼的,她去时心中定然欢喜。得偿所愿,这是喜丧。”

他没有任何反应,仿若未闻。

太阳照着往常的速度慢慢划过天空。孟歌本想着先回鱼梁去报个信儿,但实在放心不下魂不守舍的由哥。她估摸着要在此地呆上三四天,等由哥的生母下葬后才能回去,信都写好了却苦于没有送信的法子。他们这些修仙之人都没办法通过的仙障,更不用说寻常信鸽了。

大人之间倒是常常有书信往来,可用的都是极为特殊的传信秘法,这种秘法要等结丹后才能学。

太阳西沉,暮色四合。孟由绷得板直的身体忽然动了动,转过身用眼神唤她近前。抓住她伸出的手臂,艰难地伸直已经失去知觉的膝盖,几乎整个身体都靠在她身上了,孟由才勉强站起来,痛到无意识地嘶嘶倒吸冷气。

“饿不饿?吃点东西吧。”孟歌心疼不已。

孟由摇摇头,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我们回去吧,已经在外面整整两天,不知道学院那边会闹成什么样子。”

孟歌大吃一惊:“这就走了?不送她下葬吗?”

“……我与她缘分本就浅,”孟由略停顿几拍,“为她穿衣、守灵——足够了。来鱼梁时,父亲将族中子弟交付与我,我怎能辜负他的期望?”

孟歌拽住他的手:“我可以先回去报信,你就留下来等下葬后再回去?”

迎面似乎狂沙大作,孟由低头闭眼抵抗风刀,等风声渐缓,他回过头,一脸严肃道:“孟孟,由哥求你件事?”

“你说?”孟由拧拧眉。

“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说。”他的眼神灼灼,像是心火燃烧过旺以致映进眼帘,为他的恳求添上迫切的焰火。

孟歌不解:“为什么?”

他却不解释,只是恳切地重复:“答应我,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父亲和母亲!”

一如既往的温柔,只是这次,温柔的底色换作痛彻心扉的悲戚。他近乎哀切的恳求,比世上任何威压都更具压迫感,孟歌整张脸皱到一起,心有不甘地举手投降。

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悄无声息地退出这家人的生活,一如他不经预告地出现。

急匆匆跑到渡头,可还是晚了好几步,渡头上守着一队官兵,戒备森严地宣告今日已经休渡。

水路不通就只能改走陆路,打听了好几人都这样说,翻过襄灵山往汉水的上游走,距梁家镇十公里的地方有一个野渡,无人看管。

正是初到之时,鱼梁派人来接他们的那个渡口。

夜晚穿山越岭颇为辛苦,孟歌与孟由的法力都不足以长久聚光,只能轮换着来。孟由整整一天滴水未沾,虽然他忍耐得住,肚子肠胃却忍耐不住,走了半炷香的功夫就开始唱起空城计。

沿路摘些野果子给他充饥,只是还没到成熟的季节,尽是些酸果子,反而激发出胃口,肠肚胃袋齐心协力将空城计唱得更响。

孟歌无可奈何地仰天长叹:“你这肚子闹得这么欢,就算有野味也被吓跑了。”

人在狼狈时反而更容易笑,或许是自我解嘲,又或许是跌落谷底才猛然发觉人生也不过如此,孟由噗嗤噗嗤笑得抖起肩膀。

孟歌还是头一回体会到焦头烂额,既担心由哥的状况,又忧虑该如何通过仙障,她默默祈祷叶远星能足够有义气继续等她们回去。

穿过密林,视野豁然开阔,一座寺庙赫然映入眼帘,昏黄闪动的烛火简直比日过中天的太阳还令人振奋。孟歌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由哥“咚咚”地敲响庙门。

开门的是个小沙弥,大概十二三岁,长眉细眼,模样清秀:“请问施主是要借宿吗?”

“不,我们来讨债。前年春天,我在家乡上云偶遇一化缘的和尚,虽然他修佛道,我修无为道,但念在大道相通,遂为其慷慨解囊。秋天又遇一和尚,依旧如此,今年开春在榆阳,虽然同为风餐露宿的游人,依旧慷慨解囊。小沙弥,我请你的同伴吃了三顿饭,还我两顿是不是应当?”

小沙弥从未遇到如此强词夺理之人,一时半会儿愣在原地。

孟由责备地将她推到身旁,歉疚地解释:“小师父,对不住,舍弟口无遮拦。其实他的意思是为我们两人讨顿饭罢了,不知小师父是否方便?”

小沙弥眨眨眼睛,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两位施主请进。”

恰好碰上晚课时间,庙里其他和尚全在大堂里念经。小沙弥将他们引进膳房,踩着小凳子从灶上的大铁锅里舀出两碗稀粥,端出两碟酱菜,又补上句:“还有炊饼,就是已经凉透了。”

“没关系,粥挺热乎,饼冷点不碍事!”孟歌拦住不忍再给人添麻烦的孟由。

小沙弥又取出两块炊饼。

“你们都是修仙之人?”许是看两人吃相太过狼吞虎咽,小沙弥略显惊异地询问。

孟歌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嘴巴忙着咀嚼,她守着由哥一整天,吃的东西都只是为了垫垫肚子。

孟由羞赧地点头。

小沙弥一本正经地作沉思状,他摸着下巴指指孟歌:“你确实像是修仙人,不过你却不像。”

最后他指着孟由。

孟歌看见由哥执筷的右手剧烈地抖了抖,及其不悦地嗤笑:“他为什么不像?”

“修仙之人修的是自我道,你性情桀骜不羁,难驯于世,确有修仙的天赋。而这位兄长,忠厚温和、善解人意,又性情悲悯,修自我道将困难重重。不过我佛家修的是众生道,这位兄长若改修佛道,劣势将转换为优势,正是扬长避短。”

孟歌轻哼一声:“小沙弥,你连做晚课的资格都没有呢,倒先在这里布起道来了?”

戳中痛处,小沙弥水嫩的脸颊憋得通红,不服气地反驳:“我年纪虽小、资历虽浅,不代表我说的话没有道理。这么简单的道理谁都懂,只不过你们大人最爱自欺欺人!”

“我且问你,既然你们修的是众生道,那还讲什么四大皆空?戒什么嗔痴贪?”

“佛家磨炼自我是为普渡众生,与追求飞升成仙的自我道修炼相比,自是天差地别。”

“小和尚,你们佛祖不是讲究众生平等吗?我们修仙之人怎么就不在这众生之列?怎么就差人一等了?”虽然小沙弥的言语中处处透露出对修仙之人的不屑,但终究是小沙弥。孟歌虽非君子,但也没必要跟小孩子吵出个高下。只是,小沙弥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平原起飓风,由哥先是脸色剧变,接着神魂失散,好像心房被连根拔起。心火“轰”地一声被点着,孟歌恨不得从天而降一桶糯米糊,好将小沙弥的嘴糊起来。

“灵山,休要胡言乱语。”呵斥从门外响起,一个连脸上皱纹都仿佛在诉说深刻佛法的高僧缓缓走进来,他抬起不苟言笑的脸,坚毅的嘴角不怒自威:“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言语失当,望施主宽宏大量,不与小子计较。今后,老衲必将好好管教小子。”

沉沉深夜,烛光昏黄,这人却好像沐浴在晨钟暮鼓的祥和宁静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像巍峨重山,不急不缓地散发出威严不可侵犯的气息。孟歌从未见过如此沉稳厚重之人,心中生起怵意:“高僧言重了,倒是我与兄长应当感谢贵寺一饭之恩。”

想了想,孟歌掏出十几枚铜钱:“虽是世俗之物,但对世俗之人来说也是珍贵之物,还请以此聊报恩情。”

高僧微微一笑,收下铜钱:“虽居深山潜修佛法,但终究居俗世,即为俗人。俗人碌碌,为此操劳一生,确是珍贵。施主以珍贵之物换珍贵之物,又何来恩情之说?”

“虽是珍贵之物,却不是万能之物。”

孟歌拉起失魂落魄的孟由,向高僧小沙弥行礼告辞。两人走到门口,那高僧却突然叫住他们:“施主,老衲法号临颍,若将来有心结难解之处,老衲乐意效劳。”

这老和尚!话虽是看着他们俩说的,但每遇停顿强调之时,眼睛却总是停留在由哥身上。

“多谢费心。看来我得从现在开始,日夜祈祷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高僧丝毫不以为忤,依旧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