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仙侠小说 > 云雀高吭 > 第十九章

月亮西偏之时,孟歌总算带着由哥坐上回鱼梁的小船。

他坐在船尾机械地划船,划着划着心思就不知道飞哪儿了,手呆呆地停在半空中。

饶是孟歌再没心没肺,现在也悔得肠青肚烂。她一边铆足劲儿划船,希望能早一刻带由哥回到安全温暖的鱼梁,一边不停地跟他讲话,以免他在阴冷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好像耋耋暮年的老者,说着说着就陷入昏睡。

孟歌心急如焚,声音不禁抬高八度:“由哥,你究竟在纠结什么?小和尚信口开河的胡咧咧怎会让你如此动摇?”

孟由却刚刚睡醒似的掀起眼皮:“啊,到鱼梁了。”

按理来说,鱼梁藏在仙障后,他们是无法知道自己已经抵达还是已经走过。孟歌虽然一个劲儿的划船,但完全出于摆脱岸上那些是是非非的念头,至于怎么回鱼梁,其实她也是两眼抹黑,蛮干而已。

一直失魂落魄的孟由却突然斩钉截铁地断言他们“到鱼梁了”,孟歌心生恼意,以为由哥又在顾左右而言他,然而抬眼一看,她干咽一口气,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到鱼梁了。

叶远阳站在前方的小舟里,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们,斧劈刀削的脸上凝结着寒冰。

孟歌讪讪地冲他打招呼:“不识夫子,见到您真高兴!”其实老大不乐意,她一直殷切期待能够碰见叶远星。

叶远阳冷冷横她一眼,轻盈地跃进他们的小舟里,径直朝她走来。

眼见距离不断缩短,孟歌几乎能感觉到他的鼻子戳到她的脸上,眼睛冻僵她的皮肤,她本能地后退,但也退不了几步,因为由哥就在她身后。

他走到她原先的位置,没有多说,握住船桨开始划船。孟歌识趣地缩在他与由哥之间,一为不再无畏地刺激他,二为尽可能将由哥与他的视线隔离。

叶远阳除了划船什么都没做,孟歌却感受到某种液体淹过她的耳朵,短暂失聪后,熟悉的鱼梁诸岛映入眼帘,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家的欣慰感油然而生,孟歌兴奋地转身去握住由哥的手,然而由哥迟缓地将视线聚集在她脸上,眼底慢吞吞地浮起些强挤的高兴。

“这两日你们去了哪里?”叶远阳突然插话进来,打断孟歌正在酝酿的安慰。

“你大哥没说?他拜托我们去梁家镇看你的斗茶比赛,为你助阵。”毫不犹豫出卖叶远星,孟歌也没有一星半点的羞耻感。

“那斗茶会之后,整个昼夜,你们做什么去了?”

“我们迷路了。怎么都找不到与你大哥约定的地点,在江上漂了一天一夜,实在饿得不行,今天傍午才上岸找了些吃的。”孟歌指指已经不见影的襄灵山方向,“就那座襄灵山上,有个和尚庙,庙里有个叫临颍的高僧,你可认识?”

叶远阳眯眯眼。佛道不同路,尤其近几年佛教兴盛抢了不少道家的信徒,两教有互相倾轧的趋势,平时更是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孟由,你来说。”本能觉得孟歌嘴里吐出的话真假难辨,他转头问孟由。

听到有人叫他,孟由强打起精神,重新聚拢涣散的眼神,做完这些不知究竟花了多长时间,因为孟歌已经在他之前提出抗议:“你不经求证就认定我撒谎?”

“我正在向你的兄长求证。”

“你难道就不怕由哥跟我串供?”孟歌自顾自地得出结论,“也是,你不怕,因为在你心中,由哥的话可信,我的话不可信。上云孟由绝对不会撒谎,所以直接问他就好。这哪是求证?明明你已经认定我撒谎了。”

逻辑是这个逻辑,道理却不是这个道理。叶远阳不想由着她胡搅蛮缠,等靠岸停好船,他面对面地再次向孟由求证:“斗茶会之后你们去了何处?”

不等孟由反应,孟歌箭步冲上来将他挡在身后:“都说我们迷路了!你会不会听人话?”她像一只护崽的母鸡,神经质地竖起全身上下所有能够立起的羽毛。

孟由任由她挡在面前,安静得诡异。以往孟歌若是言行有失,他必定会冲上来斥责制止并且为她说情,而孟歌也会有所收敛,兄妹俩在长年的相处中默契地形成一种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但是今晚,这种关系却颠倒了。

“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孟由?”叶远阳猛然回过味,向前一步直逼孟由的眼睛,将孟歌夹在他们中间。

孟由抬起头,眼睛里弥散出雾气,回答也像是笼罩在云里雾里似的:“……我,没什么。”

“听到了吗?叶远阳!我们就是在江上迷路了!非要怪也是你们鱼梁,不知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非要搞个仙障把自己藏起来!”孟歌火冒三丈地搡他一把。

叶远阳皱起眉,越是遮掩,直觉便越认定此事非同寻常:“孟由,我劝你坦诚说出这两日的遭遇,处罚的事还可以再商量。否则,你们俩谁也逃不掉最严重的处罚!”

孟歌气得快要跳脚,这叶远阳的心也是石头做的吗?

孟由迷离的神情难得发生变化,不过遗憾是朝着崩坏的方向。他痛苦地皱起眉,身上本就风雨飘摇的那点亮光任人摆布地熄灭,死寂倏然降临:“跟孟歌没有关系,罚我一人就好。”

已经紧绷一天一夜的弦“唰”地被冲向脑门的热血扯断,孟歌不管不顾地拔出佩剑——学院只许学生配木剑,但这次偷溜出去为防万一她特地带上了自己的佩剑:“偷溜出去是我跟叶远星一起策划的,由哥为了阻止结果反被我们暗算,他从头到尾都是受了牵连!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打要罚也冲我一人来!”

看见锐利凛冽的铁剑,叶远阳不由动了怒:“把剑放下!”

“你们来鱼梁修学,自然要守鱼梁规矩。离岛就是离岛,只要离岛统统都要受罚!”

“你这话好没道理!如果我被诬陷杀了人,只因我有能被人诬陷的机会,难道我就等同杀人了吗?”

“这是两回事。”

孟歌轻蔑地冷哼一声,不予置评,铁剑还冰冷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叶远阳深吸口气,努力冷却过热的大脑,他稍稍放缓声调:“我是你们的夫子,自然得帮你们解决在鱼梁修学期间产生的任何问题。以孟由的性情,状态如此明显地不对劲,你从小与他一起长大,应该比我更清楚问题的严重性。”

他说的有道理,很有道理,但是她现在带着由哥行走在一个神秘莫测的迷宫之中,除了唯一正确的出口,它路都通向深渊,她必须慎重,以过去未来都不会再有比现在更值得慎重的时刻的那种决心。

今生第一次害怕做选择,这才发现,原来不管最后做出哪种决定,都意味着要放弃。人生就是一个不断放弃的过程,你哪里知道现在放弃的东西不会在某个转角给你带来莫大的痛苦呢?

可是,她能做的选择又是那么有限,因为她已经答应由哥了,不把那件事说出去:“你让由哥先回去休息,我就告诉你。”

叶远阳冷冷地看着她,像是在观察一只狡猾的狐狸:“你先说,说完我自会判断。”

“由哥先回去休息了,我才能告诉你。”

叶远阳保持原来的站姿,一手放在剑上,一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沉默,寂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鸟咕噜的鸣叫,以及昆虫梦游似的呓语。

孟歌完全有理由相信,以叶远阳的作风,他能就这样站到天亮。

“说就说,有什么大不了!”孟歌不甘心似地咕哝道,“襄灵山佛寺里的和尚,忒胡说八道,非说我由哥没有修仙的天分,前路渺茫,劝他改弦更张,投到他们门下。听完这些,由哥就变成这样了。”

孟由木木呆呆地站在一旁,束手就擒地被悲恸五花大绑。

没指望叶远阳全盘相信,但也没料到他一点犹疑都没有就直指她在撒谎:“孟歌,绕来绕去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哈!既然不相信我的话,何不直接告诉我,你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

叶远阳握紧剑柄:“佛道两教不睦由来已久,孟由是三岁小孩吗?会被一个和尚三言两语挑拨得道心不稳?”

这还是孟歌头一回从叶远阳的话里品味到忍无可忍。

“我要早知道由哥会被一个和尚挑拨成这样的话,还需要你在这儿费劲?”虽然是死鸭子嘴硬,但孟歌其实也没撒谎。

“既然你不肯说,那就只好请你们去思过堂了。等孟由什么时候清醒了,我们再来说!”绕过她抓住孟由,叶远阳扯着他向前走去。

孟歌急匆匆地转身,一记快准狠的擒拿手钳住叶远阳的手腕,他却快若闪电地向下一翻,反将孟歌的手腕擒住。她暗暗使劲想甩开他,却被攥得更紧。什么都没想,也来不及想,本能自动驱使她挥动右手,森寒铁剑破风而来,发出“铃铃”的吟唱。叶远阳几乎是愤怒地皱起眉头,他旋转着甩开她的手腕,回身时未出鞘的佩剑正面迎上铁剑,就像雷电碰上闪电,两人立马轰隆隆地打起来。

孟歌决计不肯他将由哥带进冷冰冰的思过堂,这世上她有很多不懂的事,唯独记得每回她伤心难过的时候,由哥都会带她到舒坦的地方去。因此这不是什么成型的想法,只是在潜意识中觉得,一定要让悲伤消沉的由哥待在温暖舒适的环境中。

但她与叶远阳实力悬殊,讲究不了什么义气礼节,只能拼命死缠烂打。

叶远阳明显想要速战速决,两人你来我往,叮叮当当,转眼就走了近百招,却久攻不下。不过他完全没有显露出焦躁,孟歌越是一次次突破他的攻击,愤怒的脸色越是舒缓,眼底随之汩汩涌出一潭不见底的深水,与此同时,出招变得更加稳重考究,后招也开始复杂险峻起来。

淋漓的汗水浸透孟歌所有衣裳,她像寒风呼啸中的一片枯叶,随时都会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叶远阳却依旧仿佛在课堂上教书那般游刃有余。

孟歌闭上眼,她已经彻底没有力气思考,只是追逐着本能的波浪,剑再次碰上他的剑,像是锯割脊梁骨的刺耳声音中,她闭着的眼睛感受到一束亮光,虽然没有温度,却如盛夏正午时分的阳光那般醇厚热烈。在巨大的冲击力的作用下,向后滑出好几米远,睁开眼时却看见叶远阳站在原地,神色惊疑。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没料到叶远星突然出现:“你们俩都给我住手!”

孟歌拄着剑气喘如雷,看着神色冷峻,心里已经将他骂了成千上万回。

叶远星看她一眼,又看看失魂落魄的孟由,将叶远阳拉到一旁悄声商讨起来。

孟歌一句都没有听见,因为他遮遮掩掩地施了个结界。瞧见叶远阳板着脸据理力争,却被他一锤定音地拍拍后背,叶远阳抱起胳膊背转身。他抱住叶远阳的肩膀附耳说了许久,叶远阳才忍无可忍地推开他,鼻子里好像要喷出火似地怒视他,但最终叶远阳还是径直走出结界,离开前犹不忘恶狠狠地威胁孟歌:“别以为此事就这样了了,今晚让你们休息一晚,明天接着说!”

等叶远阳走远,孟歌牵起由哥走回别苑,叶远星跟在她身后,很识相地没有说话。有感激叶远星的性情,也有想将他骂个狗血喷头的冲动,但她太累了,四肢百骸跟柳枝一般绵软,也就懒得张口。正如叶远阳所说,先休息一晚,明天接着说!